(一)
我不是美女。
其实母亲觉得我是美的。但是在江东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绝色,就只能算中人之姿了。
我的大嫂就是江东著名的美女。她过门的那一天,我在后堂陪她,拉开她红盖头的一角偷看她。婢女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不可以的,小姐,不可以的”。大嫂在盖头下笑了,“真是个急脾气的孩子,你比我妹妹还小两岁呢。”
我在盖头下偷看她。灯烛的光透过红色锦缎映在她脸上,微明微暗的红光笼罩着她,我张大了嘴巴像个傻瓜一样看着她。原来,美女真的和我们不同。我看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笑容里的羞涩和温婉,觉得我就像泥巴稻草扎出来的人,张牙舞爪的粗糙。
我想,我是从那一天开始,喜欢好看的人。
也是在那一天,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看的人。我不再朝这个方向努力,不再关心脂粉裙饰。我跟大哥撒娇,让他找人教我武艺。我常常穿男孩子的衣服。
是的。如果已经不美。那我就只能特别。
我的母亲为此有点苦恼。二哥更是不屑,他说:你这样子会嫁不出去的。我用剑尖指着他,哼,要你发愁么?大哥会给我找个好人家的。
我不喜欢二哥。可能是因为二哥长得不好看。
我的大哥和二哥都是我大姨娘生的。可是大哥英俊挺拔,二哥却长得很怪异,他的眼珠是淡绿色的,凶我的时候发出幽幽的绿光来。
我不喜欢二哥,还因为他不如大哥疼我。
他在母亲面前对我很谦让,背地里却常常凶我。他觉得我太过骄纵了。大哥却说,女孩子生来就是被骄纵宠爱的,为什么不由着她?
二)
但大哥也不再骄纵我了。因为他病了。
他英俊的面容被一层蜡黄的颜色盖住。我的大嫂守在他卧榻旁边,三天三夜不说一句话,就那么看着他,看他脸上黯淡的黄色越来越深。
我很忧愁。虽然我并是真的懂得什么是忧愁。我一会儿拉着大哥的手,一会儿拉拉大嫂的手。大哥的手很烫。大嫂的手很冷。
母亲没有守在这里。她频繁来看大哥,可是看着看着就要落泪,她在房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叨着:姐姐,这可怎么是好啊姐姐。
二哥只来过一次。他跪在大哥的床前很久都没有出声。后来他突然抱住大哥,他呜咽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我还是听清了。他说,哥哥,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我知道,二哥从来不把母亲和我当做他的亲人。虽然他对母亲很恭敬,在人前对我很爱护。
不过我也不觉得那有什么重要。
我忽然发现大哥的手冷了。大嫂的手像冰块一样从我的手中滑落。她终于开口说话。她说:夫君。
她的夫君没有回应她。
我失去了大哥。
身边那些纷繁的各色各样的人依然开口叫着:主公。
现在他们叫的是二哥。
(三)
老实说,我对“死亡”没有什么概念。我才十四岁。我的父亲是死去多时的了。我对他毫无记忆。
我对大哥有很多记忆。可是我不觉得他是“死”了。他生病了,要去别的地方养病,我现在见不到他。
我仍然骑着马到城外去,守城的兵将居然不放我出门。
主公有令,郡主近日不得出城。
胡说,大哥从来不会不让我到城外去。
主公有令,末将只是奉命行事,望郡主海涵。
我忽然想起,他们的“主公”,是二哥而不是大哥了。那大哥呢?大哥再也不会对手下人吩咐:非干军国要事,郡主之令,如策之令。大哥再也不会教我骑马射箭,沿着江边与我赛马了。
死,就是这个人再也不会出现了。
我跳下马来,抱着马鞍失声痛哭。拦我的兵将齐齐跪倒。
我从来没流过那么多眼泪。
大嫂,是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
她的悲伤不需要用眼泪来表达。因为,大哥死的第二天,这位江东著名的美女,就再也不是美女了。
不。我不是说她容貌有什么变化。她的眉眼,头发,身材都没有变化。只是她再也不是美女了。她成了一具雕像,从头到脚,再没有一丝光彩。像暴雨洗刷后的花朵,形状还在,却色香尽失。
四)
母亲让我多陪陪大嫂。
大嫂说,你要是闷就求你二哥放你出城去散心。我是不需要人陪的。我父亲也叫我妹妹进宫来陪我,我都叫她不要来。
你妹妹,和你一样好看吗?
不。她比我好看。
那她嫁人了吗?你嫁给了我大哥。只有我大哥这样的人才配娶你。她比你还好看,该嫁给谁呢?
她已经嫁人了呀。她嫁的是周瑜。你没听说过吗?
是谁?
是周瑜呀。
我们江东叫周瑜的人很多吗?
叫周瑜的人是不是很多我不知道。但她嫁的,是“曲有误,周郎顾”的那个周瑜啊,在你哥哥手下做中郎将的,你不认得吗?
我不认得。
五)
我认得周瑜。
那天我从马上摔下来。
那时我刚学会骑马不久。
大哥去检阅兵马。我也要去。我说我会骑马了,我穿男装,跟着你去。大哥从来拿我没办法。
我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场面。数不清的人和马,队列森严,空气里有萧杀之气。
我的枣红马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样的场面。它大概很紧张,慢慢开始狂躁起来,突然一声长嘶抬起前蹄把我甩下来。
我慌极了。我本来就不好看,要是再摔残了就更不好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时刻会关心自己好不好看的问题。
在坠地前的一刹那,我听到另一匹马的嘶鸣,一只手把我拦腰抄起拽到马上。我被一个人夹在他的胸前,在手足胡乱扑腾的同时我看见一张极其英俊的脸。
他把我带回大哥身边。
原来是郡主,得罪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郡主?
我穿了男装的。以为别人看不出我的身份。我看见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但没说话。
大哥笑我:傻丫头。
我一直以为大哥是这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
直到我看见他。
大哥说他叫周瑜。大哥说周瑜和他情同手足,周瑜是他的兄弟,就像二哥一样。
不。周瑜怎么能同二哥一样呢。我又不喜欢二哥。
我想起来了。我不是从大嫂嫁进来的那天开始喜欢好看的人的。
是从看到周瑜的那天。
六)
检阅完毕回城的路上,大哥和周瑜讨论他们的“军国大事”。我听不懂。
我一路上抚摩着枣红马的鬃毛。你,你,居然敢摔我。哼。看我回去叫马夫饿着你。
我忽然听见他们提到我。
郡主今天受惊了吧。
我这个妹妹啊。先父早逝,我又对她疏于管教,生性顽劣,毫无闺秀静好之气。
哪里。郡主生性活泼,娇俏动人。
我勒着缰绳,让枣红马走得慢一些。
母亲听说我从马上摔下来,叫下人们看着我,不许我再骑马惹事。
我问母亲,如果我是别人家的女儿,她还会觉得我美吗?
母亲笑。一个女子命运好坏,并不是由美不美决定的。生得太美的女子往往命薄如纸。娘觉得你美得刚刚好。
那你年轻时美吗?
你父亲觉得是美的。我的姐姐很美,但很早就过世了,留下你两个哥哥。我有时想,如果她不是那么美,或许寿数还能长一些。你大哥钟意了乔公的长女,我心里总有些忐忑。
乔公的女儿很美吗?
很美。人们都说他的两个女儿是我们江东最美的女人。
(七)
一个女子命运好坏,并不是由美不美决定的。
但一个女子的爱情,却和美不美关系极大吧?
虽然这里人人呼我作“郡主”,向我行礼,还有人夸我“娇俏动人”,却终究,是不能和美女相比的。
那么英俊的周瑜,娶了比大嫂更美的女子。
而我居然不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是了。他成亲的日子,也是大哥成亲的日子。身边的人都在为大哥的喜事忙碌着,谈论着,我还像个跟屁虫一样大嫂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看不够她的美。
而比大嫂更美,是怎么样的美呢?
八)
我对二哥说,我的婢女们和我一起习武有好一阵了。我想让她们和你的兵士们比试比试。
你这不是胡闹么?刀剑无情,伤了如何?要我在母亲面前怎么交代?
比武么,又不是上阵杀敌,点到为止好了。你挑一些谨慎的兵士。
不可。
要是大哥,一定会答应的。
我知道二哥不是真心疼我。但他对大哥是真心的。
他果然答应了。让周瑜亲自挑选吧,千万不可大意。都是大哥当日纵容了你。
是的。大哥当日那么纵容我。但,再多纵容,他却没有留意到妹妹的心思。若不然,他怎么会和周瑜一起成亲?他怎么会让周瑜娶了他的妻妹?是在他眼里,十四岁的妹妹太小还是个孩子?或者,他是被他自己的幸福冲昏了头,留心不到妹妹的变化?
(九)
我又见到了周瑜。
我想穿坠马时的那一身衣裳。
仙儿不让。
小姐,我们都穿绿色,你穿红色。或者我们都穿黑色,你穿紫色。
我听仙儿的。别的侍女都呼我“郡主”,只有她一直叫我“小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总是为我考虑得很周到。
我穿了火红的一套衣裳,配了银色的铠甲。
如果我不够美,至少,我和那些抚琴绣花的小姐们是不同的。
他说:郡主。
他行礼时微微低着头,我看见他光洁的额头和英挺的眉峰。
劳烦将军了。
我在他抬头之前转身走开。
我不愿意和他的目光对视。小乔是怎么样的美人呀,该是眼波流转如秋水如星辰,看过了她的眼神,再看我这样的姿色平凡女子,会不会像看到死鱼眼睛?
在周瑜的面前,我总是骄傲不起来。
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沙场边上丛生的野草,黯淡粗糙杂乱无章。
十)
比武当然是我们赢了。那些兵士们事先得到吩咐,要小心不能伤了郡主的侍女更不能惊着郡主。他们只有抵挡的份儿。不过抵挡得很漂亮,不是那么明显地露出“让”的痕迹。看来周瑜是用心挑选了的,不只要谨慎,还有聪明。
二哥后来说:你高兴了吧?
我不高兴。
我在伞下看。周瑜在对面。
隔着舞枪弄棒的人群,我看见他脸上隐约笑意。那是带着嘲讽的笑意。
他也许在想,我这样锦衣玉食的女子,只能在“做戏”当中得到虚假的乐趣。
还是,他会觉得,我根本看不出他手下兵士的容让而兀自欢喜,像白痴一样令他觉得可笑。
江边过来的风吹拂着我的脸。我忽然觉得索然无趣。
结束。
他说:恭喜郡主练兵有方啊。
我说:也恭喜将军。娶了江东的最美的女子做夫人。
郡主过奖了。贱内不及孙夫人和郡主远矣。
我低下头去。
他说,贱内。是谦恭的称呼。称呼他的女人。
小乔是他的女人。
而他永远称呼我:郡主。
他说江东最美的女人比我差远了,是多么言不由衷的客套。而当日,他说我“娇俏动人”,亦不过是客套吧?
是不是客套,我永远也没法知道。因为不能问。
十一)
我终于也有机会见到了小乔。
她很美。
但我不觉得她比大嫂美。当然,是大哥在世时的大嫂。(大哥离去后的大嫂形容枯槁,和“美”字绝缘了。)
她很柔弱。是惹人怜爱的那种。
仙儿说:乔二小姐很美。但小姐你也很美啊。是两种类型的美。
怎么还叫乔二小姐,应该称呼人家周夫人的。
仙儿不再说话。
我一直不知道仙儿怎么能看出我的心思。
但,何苦呢?就算我的贴身侍女固执地称人家乔二小姐,“周夫人”这个词也和我无关。
我只是他口中的“郡主”。
(十二)
这些年。
我的马术、射艺、刀剑和拳脚功夫都越来越好了。
我的母亲因此越来越发愁。
二哥一再开解母亲,他一定会为我找一个好夫婿的。其实我知道他并不怎么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他已经娶到第四房夫人了,可是没有一个有当年大嫂一半的美。就像,我觉得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大哥一半的好。
我越来越思念大哥了。
年少时不懂得的忧愁,随着年笙渐长,疼痛慢慢呈现出来。
我懂得了大嫂为什么会一夜之间容光尽失。
我虽然不能认识许多人,但也在各种机缘之中见过了许多人,再没有人能有大哥那样的神采、气魄、果敢与英武。
除了周瑜。
有时我会想,是不是造物弄人。时世那么混乱,一定有什么差错发生过。周瑜才更像大哥的亲兄弟,人品、性格、气度,甚至,同样的英俊。二哥怎么也不像同大哥有什么关联。我近来发现他的胡子越发长出紫色来。
是的。如果周瑜是我的二哥,我就不必有那些难过了。而既然世间男子都无法同我的两个哥哥相比,那么嫁给谁都不会有分别,我也不必用“若非英雄吾不事之”的托词迟迟不嫁。
(十三)
我越来越多与大嫂在一起。
我们共同思念着一个男人。
对于我们两个而言,时间,已经不是为了发生什么才存在,而仅仅是为了回忆曾发生过什么而存在了。
当然,常常去陪伴大嫂,于我,还有另一个原因。
那就是,我可以经常看到小乔。
如果我不能经常看见周瑜,那么,能看见小乔也是好的。
他的眼光曾在她的眼波里停留。他的手,曾轻柔抚过她的面庞。那我就看她的眼睛和她的面庞吧。
仙儿总是陪着我的。
有天从大嫂那里回来,她忽然对我说:小姐,你有没有发现乔二小姐好象见老呢。小姐,即使我不是你的丫头,我也觉得今时你比她更美。
是吗?
我再遇到小乔时着力打量她。果然呢。我看见她眼角的细纹。
她原本长我两岁。但今时她好象长我五岁以上了。
我还未褪去少女的底色,她已是个十足的少妇了。她也该是个十足的少妇了,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我今时真的美过她吗?仅仅因为我更年轻,更没有被岁月刻下痕迹?
我忽然哀痛得厉害。当日多少人说她绝美我也不曾妒忌。当日得知周瑜和她成亲我也不曾妒忌。可是我如今竟然妒忌得厉害,妒忌得心口疼痛。
我妒忌她比我衰老更快。妒忌时光在她眼角刻下的风霜。因为那是她和周瑜共同度过的时光刻下的痕迹,她的衰老里有他和她的回忆。
而我没有。我的青春毫无痕迹。
我忽然想嫁人了。
(十四)
二哥也的确很想把我嫁出去了。
二哥很在意别人怎么看他。所以虽然他内心并不把母亲和我当亲人,却总要表现得很关心我们的样子来。人人都说他侍母至孝。我都二十二岁还待字闺中,虽然有我自己的狂言在先,他也觉得实在不像样子了。
何况,他觉察到了我的变化。
虽然我仍在说“若非英雄吾不事之”,他还是从口气的强弱里听到了不同。毕竟,二哥已是坐拥东南的诸侯,洞察人心的本领自不在话下。
其实,我想,不能嫁给自己爱的人,是谁,是英雄还是狗熊,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说还有条件的话,那么我希望他年轻,英俊,好让我在日日相对的岁月里至少眼睛舒服一些。
十五)
二哥看中的人选,无非是世家子弟或得力的青年将军。
他知道我骄纵惯了心思固执。他说,在这些人里面,任由我选,直到有我钟意的人。
其实,谁和谁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对大嫂说,不如你替我选吧。
大嫂的手滑过我的脸。我听见她的叹息。
我奇怪她的手指怎么会这般粗糙。不是磨砺过的粗糙,她是不需要做任何会磨粗手指的事情的。是失去水分的粗糙。可是这也是不与江南的气候相应的。
没有爱情滋润的女人,连皮肤也留不住水分吗?
妹妹,你想嫁得像小乔一样好,是吗?
若是小乔来选呢?她会在这些人里选中谁?
她不会选中谁。她已经选了周瑜。
如果让她选呢?如果她没有周瑜呢?
我知道我问得失态了。
是的。我在心里问过许多次。如果小乔没有周瑜呢?如果周瑜没有小乔呢?如果,周瑜不是小乔的周瑜呢?
我二十二岁了。
(十六)
小乔昨天来过。我替你问过她。
她会选谁呢?不,她会替我选谁呢?
她说选谁都好,只要不是刘备。
刘备?和刘备有什么关系?那个到处逃亡居无定所的大汉皇叔?父亲如果在世会有他那么老吗?
后来我知道,我的二哥,已经派人到荆州提亲了。
当然,二哥虽然不是真心爱护我,也并不想真的把我嫁给刘备。那不过是他想要夺回荆州的计策。
夺回荆州和嫁掉我,这两件事都是他要做的。是分别做。
他还是想给我找一个年貌相当的夫婿的。要不怎么对得起大哥在世时对我的宠爱呢。
十七)
可是我决定真的嫁给刘备。
因为我知道了,向二哥献那条计策的人,是周瑜。
(十八)
我听说诸葛孔明背诵曹操《铜雀台赋》之后,周瑜从椅子上跳起来,面向北方大骂。
因为孔明劝他把江东“二乔”送给曹操。
“二乔”就是我的大嫂和他的夫人。
虽然大嫂已经不再是美女。周夫人也在岁月里颜色衰减。
可是事关他的女人。
我没见过他愤怒的样子。
但我见过大哥生气的样子。大哥其实脾气并不好。当时人人都叫他“小霸王”,曹操叫他“狮儿”。英俊的人,生气也是好看的。我没见过狮子,但我能想象雄狮怒吼一跃而起的样子。
周瑜愤怒的样子不知道像不像大哥。
但我知道,周瑜会为之冲冠而怒的,只能是他的女人。只能是小乔。
我之于他,说到底,还是无关的人。所以才会被心平气和视作棋局之子。所以他可以献出这样的计策。
从我坠马的那天起,我就决心,如果不能在他的眼中是美的,至少,要在他眼中是特别的。
我有了这样的机会。
如果我也能令周郎愤怒的话,那只能是因为------我破坏了他的计策。
(十九)
即使我不想破坏周瑜和二哥的计划,诸葛孔明那么聪明的的人也不会让他们如愿。荆州来的人已经把消息传遍全城,就是说,如果想保留体面的话,嫁也要嫁,不嫁也要嫁。
何况,我对母亲说,我愿意嫁给刘备。
母亲说,刘备算得上当世英雄,但,是你想要的那种英雄吗?
我说是。他总好过那些锦绣堆里长出来的浮浪子弟。你看我终日和刀剑为伍,怎么能缔结凡俗的姻缘呢?不如让我跟他去。
母亲对二哥和周瑜动了怒。
但她同意了这门亲事。
(二十)
二哥为我准备了丰盛的嫁妆。
成亲那天我看见他的目光。他很少长时间地看着我。
他有些许内疚吧。我想。
我看见了周瑜。
八年来,我见到他的机会并不多。
他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依然英武,而岁月又给他加上了儒雅。
他向我道喜。
我也向他道喜。他早已当了都督。小乔又为他新添了一个女儿。
不。我不能想到小乔。我想到她会因为给他生了第三个孩子而增加一些皱纹,想到这个我就妒忌得无法呼吸。而我不能在宾客面前失态。
我转脸去看我的夫君。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半老的男人。
我只好去看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将军也着白衣。
很多年了。在大哥和周瑜之后,我又看到了一个英俊的男人。而我原以为,除了大哥和周瑜,这世上再没有什么英俊的男人了。
为了不让自己的目光总是跟着周瑜,我开始经常注视这个叫做赵云的人。
还好,用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这个人也是极其英俊的。
二十一)
“香香”。
我有一阵眩晕。
我是怎么了?我在哪里?为什么一个这么老态尽显的男人堆着满脸近乎谄媚的笑容管我叫“香香”?
你会后悔吗?临别时大嫂问我。
我没有回答。
如今我也自问了,后悔吗?
后悔吗?
为了给一个男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要付出一生的时光做代价,值得吗?
而对于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来说,所有一举一动耍尽百宝他也可以视而不见。
如果,赌气和自我伤害是武器,那也只能伤害爱自己的人,却永远撼不动不爱自己的人。
当男人面对自己不爱的女人,他就是铜墙铁壁。
而我,却为此必须听一个我感到厌恶的男人叫我“香香”。?
我对身边这个人微笑着施礼。
“妾身孙仁,愿侍夫君。”
二十二)
很多说刘备是英雄。
我不这么觉得。
不是因为他长得不好看。也不是因为他老了。
我想,如果我的父亲在世,即使华发已生,即使皮肤松弛,他的气度风范也还是值得女人迷恋的。
我不记得自己的父亲。但我记得大哥。如果大哥能活到老年,就会是我想的这样。
而刘备,他见到我那些佩刀的婢女居然会发抖。
他更愿意听一些温软的曲子看俗艳的舞姿。我任由他。
我仍然一个人出去骑马射箭。
有一次,我遇到赵云。
(二十三)
后来我常常想,世上究竟有没有“宿命”这回事呢?
因为遇到赵云的那一次,我丢了一样东西。
是一把羽扇。
是周瑜的羽扇。
那是大嫂给我的嫁妆。
是大哥和周瑜结拜时交换的信物。
我每次骑马时都会带在身上。
我想,有这把扇子在,我就不会害怕坠马。
(二十四)
赵云问我,主公没有陪主母一起来吗?
他的主公,沉醉在酒乐温柔乡里。可是我并不想在属下面前表现出对刘备的看不起。
“是我不让夫君陪我。他半生奔波操劳,难得歇上几日。你叫我夫人就好了。”
主母?多古怪的称呼。
“属下久仰夫人武艺高强,且有鸿鹄之志,可谓巾帼不让须眉。”
“赵将军过奖了。赵将军长坂坡救阿斗,在曹营杀了个七进七出才真是英雄,我江东妇孺尽知啊。”
妇孺尽知?我却是前几日听母亲说起才知道。我从不关心别人的故事。这些年,我只关注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周瑜。
但我也必须学习着说这些客套的话了。
就像,赵云说他久仰我武艺高强有鸿鹄之志,又何尝不是客套?
就像当年,有人说我“娇俏动人”,
又何尝不是客套?
心里疼痛,索性策马回城。路上走得太急了,回府后向怀中探去,扇子没了。
(二十五)
我原路返回去。
我让枣红马走得很慢。不能放过每一寸走过的路。每一寸。
我责骂自己。
我迁怒于路过的人。我的枣红马曾飞驰过挑担进城的人、路边摊贩、官宦家眷的轿子……我迁怒于他们。我迁怒于我今天遇到过的赵云。
我一直返回到江边。
再从江边回府。
暮色渐来。
我快要虚脱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骑马会有今天这么累。
我满头大汗仪态尽失。
我从来没有得到过周瑜。
我只得到了他的扇子。
我连他的扇子也丢了。
(二十六)
我在府门前又遇到赵云。
他从府里出来,有一点讶异:主母刚刚回来吗?
这么晚了赵将军还要出去?
是的。要去一趟都督府。
?
我在路上捡到一点周都督的东西。
是什么?
周都督的扇子。扇柄上刻着“公瑾”两个字。
“那是我的!”
我知道错了。可是话已出口。
心砰砰地跳着。怎么收场?怎么收场?
还好暮色已经深了。我想赵云应该看不清我的表情。
那就交还给夫人了。
他没有下马,径直把扇子递来。
暮色里只看见他模糊的白衣。
良久。我说,那是周夫人赠我的。
(二十七)
我陪刘备饮酒。
毕竟,他是我的夫君。
婢女说,赵将军求见。
我在刘备开口之前拦住了他。
夫君。赵将军若来同你谈军国要事,妾身必得回避。夫君不要妾身陪在身边?
那怎么会?何况现如今也没有什么军国要事。让赵将军歇息去吧。
从还扇的那天起,我不给赵云见到刘备的机会。
二十八)
我射箭的时候遇到赵云。
准确地说,应该不能算遇到。是赵云找到这个地方来的。
“主母为何阻拦我见主公?”
“你的主公不想见你与我何干?”
“主母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我说过了叫我夫人。”
“主母以……夫人以为赵云会说什么吗?”
“你会说什么?”
“我不会说。”
“你不会说的是什么?”
“夫人明白。“
是的。我明白。刘备手下赫赫有名的大将,又是以智勇双全闻名的,怎么会相信那扇子是小乔赠我的。
闺中好友互赠留念,再怎么,也不会赠出自己丈夫随身之物。
何况,我和小乔,又哪里有什么交情?
其实我并不在意刘备怎么看我。也不在意所谓名节。
但,捡到这把扇子的人,应该会觉得这扇子是周瑜赠我的吧。
我在乎周瑜的名节。因为我知道他在乎。
我在赵云面前再怎么解释也枉然。他如果没有看破,又何必亲自去都督府?派个小厮或兵卒可做的事,赫赫有名的上将,怎么会亲历亲为?
我如何能不拦他?
(二十九)
我见主公是为别的事。请夫人相信,属下对男女情事并无兴趣。
我相信。听说赵范想把他美貌无双的嫂子樊氏许配给将军,差点被将军杀了。想来将军确实不感兴趣。
江风吹来。我闻到酒气。
他是醉了之后才斗胆前来质问我。
他对我很愤怒吧。
英俊的男人,愤怒的样子也是好看的。我又想起大哥了。
他很久都没有说话。
“樊氏很美吗?”
我想,他面对樊氏,大约像周瑜面对我吧?不动心的女人,美,或不美,都不重要,都撼不动他们的铁壁铜墙。
“很美。但没有姗姗美。”
“姗姗是谁?”
我忽然对他的过往产生了兴趣。这个英挺的男人,对死亡从无畏惧,对男女情事了无兴趣的男人,也有过青涩的初恋吗?
三十)
姗姗就是姗姗。
她后来嫁了人,别人才称她樊氏。
将军是说,姗姗和樊氏是同一个人?
不。我只认得姗姗。不认得樊氏。樊氏是赵范的大嫂。
(三十一)
我十五岁离开常山。姗姗只有十四岁。她很美。又爱哭。
她胆子很小。我教她骑马,她老学不会,因为她害怕。
她喜欢坐在山顶上,看我骑马从山坡上一路跑上来。
她也喜欢笑。她笑的时候很好看。
后来呢?
后来我离开常山。在不同地方征战。乱世。可是乱世能给人机会。
后来呢?
后来我回到常山。但没有见到姗姗。她父亲是商人,举家搬迁,不知所终。何况过了那么多年,想来她即使在,也早已嫁作人妇。
三十二)
那樊氏呢?
樊氏?
天气淡阴。我看见他笑得很苦。不,他不像大哥。大哥的一喜一怒都是明朗的。而面前这个人,表情里有太多隐忍。
我在赵范家里喝酒。因为是同姓,一时兴起结了兄弟。多喝了几杯。他叫他的寡嫂来把酒。后来——
后来的事我知道了。他要把嫂子许配给你,你说他的嫂子就是你的嫂子,你不能娶她,还怒斥了他——
不。不是这样的。我喝多了。我觉得他的嫂子很像姗姗。非常像。
我早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找不到姗姗我也得成亲。既然不是姗姗,是什么样的女人都无所谓了。可是我不能娶一个那么像姗姗的女人。那样太痛苦了,对我,对她,对姗姗来说都是。
所以我拒绝了他。用那么好的理由,用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当托词,是因为真正的原因不能出口。就像夫人,说要嫁一个举世无双的英雄,也不过是托词。
你既然想得清楚,那么做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没有什么不好?
我说过我当时喝得太多了。
那又怎样?
不怎样。我酒醒了之后发现,樊氏不是长得像姗姗。
不像吗?
不像。她就是姗姗。
我一直叫她姗姗,都快忘了,她姓樊。她叫樊姗姗。
(三十三)
“你怎么会认她不出?”
“是啊。我怎么会认她不出?
十年不见。
十年不见也不该认不出的。我实在喝了太多酒。”
不。十年不见应该会认不出的。十年,那个叫姗姗的女子,从少女到妇人,出嫁,生子,丧夫,时世离乱,该在她的容颜上有多少刻画啊?
江东最著名的美女小乔,锦衣玉食,伴乘龙佳婿,尚且会老。何况乱世中流离的妇人?
“那你为什么不改口?”
“我如何改口?”
“我那样义正严词地拒绝了,世人尽知。”
“英雄的名誉比姗姗重要?”
“姗姗又如何容得我改口?”
那个叫姗姗的女子,亦是如我一样吧。她可以改嫁,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节,却爱惜他的美誉。像我如今不愿有人对周瑜猜疑。
还是,她真以为他是拒绝了他?或者,她甚至以为他是认出了她才拒绝她?
那太残忍了。
三十四)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子龙无意中知道了夫人的秘密。
如果夫人也知道了子龙的秘密,大概会安心一些吧。
夫人现在相信子龙不会说了?
我信。那你又凭什么相信我不会说出你的秘密?因为我们互有把柄?
夫人可以这样认为。虽然子龙并不是靠这个决定信不信一个人。
靠近江边的地段,空气总是温润的,甚至有极细微若有若无的水点扑在脸上。不是雨。温湿的空气里还有桂花香气。
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天气,和这样英俊的人谈话。一切都是美的。
可是,谈的话,又像交易,多煞风景啊。
(三十五)
赵云终于不受阻拦地见到了刘备。
按照诸葛孔明的步骤,我们,该回荆州去了。
借口到江边祭祖,我们上路了。
我没有带着我的嫁妆们。只带着我的剑,还有周瑜的扇子。
追兵的马蹄声近。
三十六)
赵云要留下来断后。我也要留下。
刘备带着三百人仓皇往江边去了。
我暗暗地笑,众人口中的英雄,原来如此。
“夫人何必留下呢?”
“我是东吴的郡主,兵将们还忌惮我三分。”
“从你离开府邸的那一刻起,江东的人就不会再当你是郡主了。这毕竟不是女人的事,夫人还是随主公先行吧。”
“子龙觉得尚香是一般的女人吗?”
出口就是错。我怎么会在他面前自称“尚香”?我在刘备面前尚且刻意自称“孙仁”。
是因为知道了彼此隐秘的心事,所以变得亲切?我开始叫他“子龙”而不是“赵将军”。而他,至少,不会再把“夫人”称呼成“主母”。
我当然要留下。我要亲自面对东吴的追兵。因为那是周瑜统帅的兵马。
我要让周瑜看到,我不是他棋局中一颗无声的棋子。他永远也想不到我会做出些什么。我要让他记得,我是个特别的女人。
(三十七)
我喝退了徐盛、丁奉,又骂退了陈武、潘璋。
我有点疲倦了。
“主公应该去得远了,夫人也快走吧。”
是的。该走了。
我自己也不确定还能不能喝退再来的人。总会有再追来的人。而最后来的人,为了取刘备的命,也会取我的命。
因为如今江东的主人,是孙权而不是孙策。二哥能忍耐我的限度,快要到了。
(三十八)
我们在江边见到了诸葛孔明。
我疲倦得厉害。赵云把我扶上船。
岸上万箭齐发的时候我们已经远过江心了。
可是还有水军呢。在战鼓声中来的,是周瑜的船队。
他亲自追来了。
我在那一刻有一点恍惚。
周瑜追来了。他是追我回江东吗?带着千军万马追我回去?
我们坐的小船在风浪里歪斜得厉害。江水翻上来打湿了衣服,只觉得一片冰冷裹紧了我的双腿。
我在冰冷中醒过神来。周瑜不是来追我的。他是来取刘备的命。
我们从江北上岸,换了车马。预先埋伏的军队和周瑜的追兵交战了。
我没有回头。
后来我听见身后远远传来兵士呼喊声音: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怆然泪下。
我感激孔明。是他让我试图特别的离开变得更加特别。彻底的失败会比成功更能在周瑜心里烙下深刻印记。我痛恨孔明。痛恨他折辱了周瑜的骄傲。像周瑜那样的男人,永远应该玉树临风傲然控万事于掌中,而孔明居然令他失手。
不管怎样,我离开了江东。离开了我生长了二十二年的故乡。离开了我深爱的人。
发现我流泪的人,不是我的夫君,而是赵云。
(三十九)
刘备身边最重要的人我都不喜欢。
当然,他们也未见得喜欢我。
关羽称我“夫人”。我知道,他一直是称甘、糜两位夫人“嫂嫂”的。
张飞倒是称了“嫂嫂”,他粗声议论我,“新嫂嫂年纪轻,可要好生伺候我大哥还有我那侄儿------”
阿斗四岁多了,全没有孩童的活泼之气,眼神呆滞,在人前总有所畏惧似的。
我看了一眼赵云。想他千军万马里厮杀,所为的,就是这么一个半痴呆的孩子?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诸葛孔明这个人。他其实长得很好看。但我不喜欢他。原来,不是所有长得好看的人我都喜欢的。我不知道是因为周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四十)
我开始觉得孤单。
我从前也觉得自己是孤单的。因为最喜欢的人不在身边,再多人陪伴呵护亦没有用吧?
可是如今我连这些陪伴呵护都没有了。
我没有带仙儿来。一路奔逃,我连自己的命都不知能不能保住,何苦让她陪着冒险。
我从故乡带来的,只有剑和扇子。这两样东西,都不能时常拿出来。关羽很担心我会危及他大哥的安全,吩咐宫中管事把侍女们都精心挑选过,不要江南籍的,不要身体强健的,更不要粗通武艺的,我又何必自己把剑拿出来在刘备面前晃让他睡不安稳呢?
至于扇子,我既不肯把柄上的字抹去,更不宜被人看见了。
(四十一)
刘备听到我弹琴的时候很惊讶。
他一直知道我喜欢刀剑武艺,从不曾听说我懂得音律。
我原是不喜欢音律的。但我爱上的人,既然是“曲有误,周郎顾”的周郎,我怎么可能不学习音律呢?
若得在他身边演奏,拨错琴弦,换来他转身回望的一个眼神,也不枉了这些年错付的青春。
可是,从十五岁跟大嫂学习琴筝,终不曾得他一顾。
再怎么弹错,亦或弹对,都是枉然的吧。
(四十二)
自从刘备听到我弹琴,他准许我可以骑马出宫散心,但不能出城。
大概他也觉得我不是笼养的鸟,太多拘束会水土不服,若是闷出了什么意外不好对江东交代。
我对外出散心这件事并不怎么热心。一切都那么陌生,景色,人。我在孤单的同时有隐约的不安。
周瑜是不会出什么事的。那这不安会来自什么人呢?母亲,大嫂,仙儿?
我不知道。我和江东不通音信。
我闷闷地打马出宫。再闷闷地打马回宫。
四十三)
我在宫里见到了赵云。
刘备说赵云要陪军师到江东去,若我有什么口信或礼物要带给母亲可以由他代劳。
“礼物不必带了,只想请将军一定拜见一下我母亲,我想知道她老人家身体是否安好。我最近常常觉得心神不宁。”
我看见赵云楞了一下。旋即,他说,国太一定没事的,请夫人不必多虑。
“将军和军师此去何事?曹操又要兴兵南下吗?”
“不是的夫人,只不过是------”刘备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刀兵之忧,但他的话被赵云打断了。
“主公!臣以为主母为主公操劳家事,对军国之事不必知之甚多!”
“子龙说的对。夫人你就不用担心这些了,好好歇息,我会叫子龙代你拜见国太老夫人的。”
(四十四)
一定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云拦住刘备要说的话,到底关于什么呢?
他跟随刘备那么久,处事小心,言辞谨慎,像今天这样拦住刘备说话,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那件事一定对我很重要。
(四十五)
我从来不在刘备面前有任何娇嗔之态。
和自己不喜欢的人共同生活已经是艰难的事了,若要我对他撒娇,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而我今天做了。
刘备问我为什么不开心,我说我能有什么不开心呢,不过是夫君当自己是外人处处提防着,娘家我早已得罪得回不去了,天下再没有女人有我这样可怜。
刘备笑了。我当什么事呢。子龙也是太拘泥了,又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事,何必不说与你知道。他不过是陪军师到柴桑去吊丧。
柴桑。
我心里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升起来。我以为最不会有什么事的人------我的心揪紧了说不出话来。
可我仍然得挣扎着问:给什么人吊丧?
周瑜周公瑾,你们江东的大都督。英年早逝啊。
四十六)
我剪断了所有的琴弦。
我的手指被断弦割破。
我看着血珠慢慢从伤口往外涌,一个,一个……
像那些我空自等待过的日子,一天,一天……
我做尽所有我能做的事,也换不来他的注视。
所以我连命运也用上,用来和这个人赌气,而他毫无所知。
我发誓抓住岁月里所有可能的机会,好在他面前表现得特别,而他,死了。
(四十七)
我强颜欢笑了三天才病倒。
因为不能让人知道我为什么病倒。
刘备请荆州最有名的医士给我看病,治了半个月,毫无起色。
荆州最有名的医士?我轻轻地冷笑。他能胜过华佗吗?
大哥过世的时候我也这样病了一场。母亲请华佗为我治疗,也是治了很久都没有起色。华佗后来到北方去了,我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我们孙家一向和他交好。可是大哥病时他不在江东,他的徒弟没能留住大哥的生命。他赶回来时又对我无能为力。他以为我也是挺不过来的了。
那次我挺过来了。
大哥过世时周瑜不在城里。他星夜兼程赶回来拜祭,顺路看望了病中的郡主。
我没看到他。我一直昏睡着。
我在梦里牵着大哥的手走路,走很远的路,没有骑马。后来大哥不见了,我四处寻找,看见衰草黄花的旷野中立着白衣的男子。那个男子好象周瑜。
我醒来。病慢慢好了。
但是这一次,医士治不好我的病,我连梦也没有做。
四十八)
赵云回荆州来了。
他带来我母亲的礼物。他说我的母亲很好,身体康健,精神也不错。他说母亲把仙儿许配给鲁肃做妾,鲁肃是忠厚的人,对仙儿很好。
我问:周都督去了,周夫人可还好?
赵云良久没有回话。
婢女出去倒茶的时候他才回答:
“周夫人形容憔悴,但她还活着。”
我没说话。
小乔当然要活着。她还有他的孩子们。她会为他守节,将他的孩子们抚养成人。
我呢?我所有已逝的青春和未来的岁月都是为了这个人才存在,我靠什么活下去?
(四十九)
“属下希望夫人早日康复。”
赵云告辞了。
他回身时又说了一句相同的话。
“子龙希望夫人早日康复。”
我很久不照镜子了。但我知道我此时面白如纸。我看着白衣银甲的赵云走出房去。他的背影很像一个人。
不,很像两个人。
我忽然觉得,大哥,周瑜,赵云,其实是一个人。
(五十)
我很久都不做梦了。
但我的病居然慢慢好了。
我让刘备重赏给我治病的医士。
我的琴坏了不能弹,就只有骑马去散心了。
我仍喜欢到江边去。
虽然这个江边,已不是我年少时骑马纵横的江边。
(五十一)
我又遇到了赵云。
"将军怎么会来这里?"
“上次从江东带回来的礼物,有一样忘了交给夫人。”
“是什么?”
赵云拿出来的,是一方白布帕。
那种白布帕,是丧事时主家给前来拜祭的宾客的。
那当然不是母亲的礼物。
我应该感谢他。但我的脾气愈来愈暴躁了。
我勃然大怒。
“赵将军是什么意思?将这种不吉利的物什送我,是咒我早死吗?还说是礼物,难道还咒我的家人不成?我东吴刚失了大都督,难道还要失了国太和郡主?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原想感谢他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子龙失礼了。愿凭夫人处置。”他的手一扬,布帕甩向江边。
我踉跄着追下去。布帕向江边落,我沿着江岸斜坡追下去,连滚带爬,什么失仪什么身份都忘了。我听见有焦灼的声音喊我的名字,“尚香!”
我抓住了挂在灌木枝上的白布。
我的手指和腕上被荆棘和树枝划出很多细小伤口,可是一点都不疼。
我长出了一口气,把布帕握在手心了,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五十二)
那个白衣银甲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下到了我身边。
他背对着我。
他的背影很好看。
我抱住了他。
我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我从背后抱住了他。
我终于又流泪了。
自从“柴桑”这个词从刘备口中听到直到今日,我一滴泪也没有流。在抱着这个人的后背的时候我才终于可以流泪了。
上岸的时候我问他,
“你为什么不推开我?你不推开,就是犯了天下大忌。”
“我为什么要推开?你刚刚抱着的,是江东的周公瑾。”
(五十三)
我说过,我对诸葛孔明的心态是很复杂的。
我感激他,也痛恨他。
但,自从周瑜死了,我对他,就只剩下痛恨了。
当然,我不会傻到用枕边风去离间刘备与他。
但我想,我总会有机会的。
(五十四)
对赵云,我是十分感激的。虽然我不能帮他做什么。
“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总帮我?”
“我也不知道。你行事很任性。”
“像姗姗?”
“像。可是又不像。我说不好。”
“你为什么不去找姗姗?”
“覆水难收。”
“怎么会?我听说了她改嫁时开的三个条件:一要文武双全,名满天下;二要相貌堂堂,威仪出众;还有,要姓赵。她分明是为你开的条件。”
“可是我那天喝多了。我以为是醉了才会觉得她像姗姗。我拒绝了,天下尽知。”
“你把她接来,改名换姓,天下这么大,谁会知道她是樊氏?”
“赵范和他的家人知道。”
“他们可以死。”
我和他都惊了。
不。我并没有想过让他去杀人灭口。而我居然这样说了。
沉默是那么难堪。
可是既然说了,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将军不敢?还是不能?”
“你果然不愧是江东的郡主。视人命如草芥。”
“将军多年纵横沙场,所杀的人,又何止千百?”
“大丈夫建功立业,一将功成万骨枯,又怎么能同为一己之私睚眦杀人相提并论?”
“姗姗之于将军,如睚眦之事?”
(五十五)
刘备要派张飞去巡查桂阳。
我很少过问刘备的政务,因为自己毕竟身份敏感。
不过这一次例外。
“夫君,我觉得三叔他在疆场上刚猛无敌有万夫之勇,可是巡查地方这样的事,须得稳妥心细之人更能胜任,何苦劳三叔做这样的事?”
“可是,派一般的人去,我又不是很信得过。”
“我听说赵将军在诸位将帅之中是有谋略而心细的。”
“夫人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子龙比翼德更合适。”
桂阳的太守,正是赵范。
我只想给赵云创造一个机会。算是还他的人情吧。
至于这个以英雄自恃的人会不做出不英雄的行为,我不知道。
我想,那也不是我应该关心的事吧。
(五十六)
赵云去了桂阳很久了。
我还迟迟没有听到赵范暴亡或是贪赃枉法被处置的消息。
赵云回来复命了。
也没有听说赵云成亲的消息。
(五十七)
我和赵云一起射箭。
我一箭射落了大雁。
大雁从空中坠落时翅膀还在徒劳地挣扎。
我是狠毒的女子吗?
我忽然想起小乔。她是那样的柔弱。
是的。周瑜怎么可能会喜欢我?男人喜欢女子娇媚如花软弱依赖。我总是努力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却不知道,等待的姿势比前进的姿势更美。
赵云呢?他再也不会当我是朋友了吧?当我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的自私和阴暗,他会恐惧远离而再也不会当我是知己了。
我没有去拣那只雁。
“你那么磊落,果然不愧是天下英雄。”
“不。”
“你何必自谦呢?代价那么大,得到赞美也是应该的。”
“我没有自谦。因为我不磊落。”
“你没有做。”
“可是我想做。而且差一点就做了。”
“那为什么没有做?”
“姗姗爱的是英雄。如果我做了,就不再是她想要的人了。”
“为什么一定要爱英雄?你又为什么一定要当英雄?和心爱的人耕田织布厮守一生不好吗?”
“如果要过那样的一生,我当初为什么离开常山?”
我没有还成赵云的人情。
回城的时候他问我:
“如果周公瑾不是名满江东的英雄和才子,而是江边打渔的渔民犁田的农夫做生意的摊贩,郡主也会爱上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