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关索传》对《三国演义》研究的启示

花关索，也称关索，相传为三国时关羽之子，不见载于陈寿的《三国志》。但是，在云、贵、川等地的方志中却有不少零星记载，《三国演义》的一些刻本也有多少不同的记述。对关索其人其事，不同的《三国演义》版本存在着有与无，记述多与少的问题。《花关索传》的出土，为研究解答这一问题提供了极有价值的资料，进而还为《三国演义》的研究，提出了一些有益的启示。

　　《花关索传》共四种合为一册，全称是《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前集）、《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认父传》（后集）、《新编足本花关索下西川传》（续集）、《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贬云南传》（别集）。前集末页有长方木记：“成化戊戌仲春，永顺书堂重刊”。由此可知，该刻本为北京永顺堂1478年刊印。（2）

　　四种《花关索传》共四十四页，每集十一页，竹纸刊印。版心高170-190毫米不等，宽115毫米。每页分上下两栏。上为插图，图高50毫米，有标题，一般为一页一幅，也有半页一幅的。下为文字，半页17-19行，一行21-26字。全书有图55幅，字约三万四千。（3）

　　《花关索传》用说唱形式，从生到死，详细介绍了关索的一生。其故事梗概如下：

　　刘关张桃园结义时，为了去牵挂，绝“回心”，分头杀了对方的家小。张飞见关羽之妻胡氏身怀有孕，就领走关平，放其逃生。胡氏回到娘家，生一子。其子七岁时，观灯走失，为索员外拾得，九岁时，又被斑石洞花岳先生收为弟子。其间，“先教黄公三略法，后学吕望六韬文，学取十八般武艺双全”。十八岁时思念父母，回到索家，问明出身，遂以三家姓为姓名，取名花关索。之后，和母亲一起取西川认父。途中，收拾两伙强人，并打败鲍家庄和卢塘寨的兵马，娶了鲍三娘和王桃、王悦姐妹为妻（前集完）。刘关张起事后占了兴刘寨为王，“统了十万人和马，二千头目上将军”，其中有黄忠、马超、姜维、庞统及军师诸葛亮等人。一日，关公赤兔马被盗，众将分头追赶贼人，张飞在途中遇关索母子。关索向张飞说明原委，关羽合家团聚。曹操在落凤城设宴请刘备，欲害之。关索随行，在席间比剑时大显身手，连斩吕高、张琳二诸侯，保护了刘备；又在诸葛亮的布置下，配合伏兵，击败曹操，立下赫赫战功。刘备因此占了落凤坡，夺得荆州（后集完）。刘备乘胜进军西川，行至阆中被围，姜维去荆州求救。关羽父子赴阆州。途中，关索在巴州城战吕凯。吕凯战败，降，与关索结为兄弟，唤作关三凯，到阆州，关索大败守将王志。王志归顺，“改姓鬼头名关志，排作关家第四人”。刘备领军继续前行，半途遇强人周霸，庞统出战失败，张飞出战也失败。关索得神人帮助，斩杀周霸。刘备军队到成都府。姜维首战成都守军元帅周仓失利。关索出战，活捉周仓。周仓愿“服侍云长”。至此，刘备得西川（续集完）。刘关张同住成都一年后，关张分别去荆州和阆中为王。不久，刘备派义子刘封去看望关公。刘封与关索发生争吵，关羽将二人交刘备处治。结果，关索被贬云南，刘封被贬在阴山之后。孙权之子欲聘关羽之女，吕蒙去向关羽提亲。关羽不允：“我是将之家，不好与种瓜之子”。孙权发怒，围攻荆州。关羽与陆逊战，败北，修书向刘备求救。送书人在途中为刘封所杀，一连十三人。糜竺糜芳献荆州，关羽归天，托梦刘备。刘备杀刘封，发兵讨吴，因无大将领兵，招关索从云南回来。关索几经挫败，终于刀斩糜竺糜芳，活捉陆逊、吕蒙，报了杀父之仇。最后，刘备因思念关张病死，诸葛亮回卧龙岗去了，关索也又气又病死了。整个故事着力突出关索，关羽、张飞、姜维等名将的武艺反而在他之下，没有一点历史的味道，纯系民间传说。其唱词俚俗，错别字及简笔字比比皆是，刻本显然未经文人润色或校对。因此，成化说唱词话《花关索传》是民间艺人的说唱足本，为民间所编印。

　　对关索其人其事，在明嘉靖刊本《三国志通俗演义》中不见一字，而清毛宗岗修改过的《三国演义》却有三五处提及。该书的八十七回，是这样叙述关索的出现的：

　　忽有关公第三子关索，入军见孔明曰：“自荆州失陷，逃难在鲍家庄养病，每要入川见先帝报仇，疮痕未合，不能起行。近已安痊，打探得东吴仇人已皆诛戮，径来西川见帝。恰在途中遇见南征之兵，特来投见。”孔明闻之，嗟叹不已。一面遣人申报朝廷，就令关索为前部先锋，一同征南。

　　此外，八十七回还有两处，八十八回和八十九回各有一处讲到关索在南征中的事，但都极简单。

　　据王古鲁记载，诸万历刊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载录的关索故事都比毛宗岗本多。（4）例如，日本所见明崇祯间雄飞馆工刻《精镌合刻三国水浒全传》（一名《英雄谱》），其第九卷文内载有“花关索荆州认父”一段故事。又如，内阁文库藏明万历乙巳（1605）闽建郑少垣联辉堂三垣馆刊本《新镌京本校正通俗演义按鉴三国志》（一名赤帝余编），明万历庚戌（1610）闽建杨春元闽斋刊本《重刻京本通俗演义按鉴三国志传》，及日光慈眼堂藏明万历闽书林乔山堂刘龙田刊本《新镌全像大字通俗演义三国志传》等，都载有比毛宗岗本多得多的关索故事。万历三本大致相同，兹就王古鲁阅书札记，将联辉堂本中涉及关索的各节列于后：

　　1.关索荆州认父；

　　2.庞统献策取西川；

　　3.黄忠魏延大争功；

　　4.落凤坡箭射庞统；

　　5.张翼德义释严颜；

　　6.孔明定计捉张任；

　　7.张飞关索取阆中；

　　8.刘先主兴兵伐吴。（5）

　　联辉堂本中的关索是一员能文能武、智勇双全的猛将。如将他与成化说唱词话中的关索比较，可发现是出自同一故事。例如，《花关索传》中有“关索入阆中捉王志”（插图标题），而联辉堂本有“张飞关索取阆中”。历史上是张飞领一支人马入西川，后为巴西太守，住阆中，曾与张郃战。联辉堂本保留了“关索入阆州”的情节，但改为以张飞为主，换王志为张郃，较为符合史实。尤其是对关索身世和认父经过的描写，两本更为相同。联辉堂本载云：

　　忽有小校报曰：“门外一小将军，姓名花关索，身长七尺，面似桃花，他要进见，特来报告。”关公曰：“唤他入来见吾。”……索入见关公，双膝跪下，垂泪言曰：“儿得大人之遗体，未尝侍奉，不孝之甚，望父恕罪。”关公正容曰：“汝何人，敢来错认吾耶？”索曰：“儿三四岁时，见父不在家，常问于母，母道父亲自杀本处豪霸，逃难江湖，雁杳鱼沉，不知所在，又值家贫，只依外公胡员外家抚养成长，指教说父昔日桃园结义，今闻在荆州，特来寻见。”关公迟疑不信。索曰：“父不认儿，儿无所依。”哭昏于地。张飞扶起，谓云长曰：“吾看此子，必不妄认。兄外出日久，家中事恐忘怀了，可仔细思想，逃难之时，嫂嫂有怀孕否？”关公沉吟半晌曰：“吾逃难时，妻小果有怀胎三个月。但此子既是吾儿，宜姓关，如何姓花名关索？吾故不敢遽认。”张飞复问其故。索答曰：“七岁时元宵玩灯，闹中迷失，索员外拾去，养至九岁送与斑石洞花岳先生，学习武艺，因此兼三姓，取名花关索。”关公听毕曰：“原来如此耶！”掩面而哭：“吾儿若不来，吾怎知汝母子艰辛！”随问曰：“今母何在？”索曰：“就在门外。”关公曰：“快请进相见。”索出门外，请母进府。关公一见胡氏，遂二人掩面大哭。……谓胡氏曰：“吾家贫，汝又在岳家住，为儿娶一妇尚不能，因何娶三媳？”胡氏曰：“先过鲍家庄，遇鲍三娘，后过卢塘寨，遇王桃、王悦，皆与孩儿斗演武艺，比儿不过，愿成夫妇。”关公曰：“吾有此子，如虎生翼矣，何愁汉室不兴乎！”（6）《花关索传》中的内容与此大同小异。只是在关羽未曾认儿子时，关索不是“哭昏于地”，而是大闹一场。其中几句唱词是这样的：

　　关索心下怒生嗔；看你今朝那里去，

　　如何不认自家人。好生今日认儿子，

　　做个遮枪付剑人。若是言声言不认，

　　横山落草做强人。投了大国曹丞相，

　　领起干戈动战争。来打兴刘铁脚寨，

　　拿捉官员五虎人。……

　　《花关索传》的这一描写着实荒唐可笑。因此，从比较可以看出，两本中的关索故事虽相同，却有文野之分，合理与荒诞之分。这区别，正说明万历本中的关索故事是取自成化说唱词话《花关索传》的。万历本的修改者在把关索写进《三国演义》中去的时候，对关索故事作了删节。这一增删，使关索其人其事合乎情理了。

　　联辉堂本中的关索故事源于《花关索传》，不仅在内容上可以看出相承关系，而且从时间上和地区上也可找到依据。

　　成化说唱词话《花关索传》虽刊印于北京，但它却是流行于南方的故事。成化朝距永乐朝迁都北京的时间仅五十年，永乐皇帝在营建北京时，不止一次“徙江南富户实北京”（7）；明代富户大家都有家养戏班，因此，不少南方流行的剧目被带到北京。《花关索传》及同时出土的说唱词话就是南戏剧目带到北京去的（8）。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诸书印于北京，又在上海出土，其原因可能也在这里。

　　一般来说，只有比较流行的剧目才会被坊间刊印。《花关索传》虽名曰“新编”，却又标明是“重刊”，那么，它初刻的时间应该推前。赵景深认为“可以推前一百年”，是可信的。（9）因此，《花关索传》既是元末明初流行于南方的一个三国故事，被一两百年后刊行于闽地的联辉堂本吸收进去，则是不足为奇的了。此外，成化说唱词话十种的书名中，有几种最末用了“传”字，前所列三种万历刊本中，有两种用了《三国志传》的名称，这是否也可以说明后者曾受过《花关索传》等词话的影响呢？

　　罗贯中的《三国志通俗演义》从脱稿到刊版，其间有一个传抄的过程，在传抄中屡有增补和改动，这已从嘉靖本中得到了证实。刊行后，不同的刻本其文字也有不同程度的修改。说唱词话《花关索传》的出土，不仅为我们找到某些刻本文字增改的一个依据，而且，也为“嘉靖本可能是《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最早刻本”这一看法，找到了一个可靠证据。因为嘉靖本中没有关索其人其事，而联辉堂本等万历《三国演义》刻本却增补了关索故事。

　　嘉靖本中不载关索，会不会是在《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之时，还没有关索故事流传呢？不是。在元代至治年间（1321-1323年）建安虞氏新刊《全相三国志平话》中，就已经有关索事迹了。其下卷讲诸葛亮南征，有关索战吕凯一事：

　　军师招安了百姓，数日到不危（韦）城。太守吕凯言：“军师分兵五路，杀害百姓。”引三万军出战，关索诈败，吕凯赶。……

　　至治年间刊印的《全相三国志平话》，一般认为是罗贯中编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参考书之一。尽管对罗贯中的生卒年代目前尚有歧议，除认为大约在公元1330-1400年的外，也有说可能早一些的。（10）但是，关索故事的流行，不会晚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成书时代。在罗贯中生活的年月里，关索故事是存在的。这从分析说唱词话《花关索传》也可得知。

　　《花关索传》刊印的成化年间，距罗贯中生活的年代不过百余年。上面我们已经指出，出土的《花关索传》系“重刊”，而“原刊”当会更早，何况从流行到刊印，又需要一段较长时间。如果花关索传初刻的年代可以推前一百年，那么，关索故事流传的时间会更早。也就是说，《花关索传》刻于与罗贯中同时代，而关索故事当流传更早。周绍良在《关索考》一文中，以翔实的资料考证了关索其人。他说：“关索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人物，从记载来看，宋代这么多人把他装点在自己的绰号中间；就地理来看，很多地方用他名字作地名，那么我们可以相信，这绝不是简单的。虽然关索之名，不见于历史书籍，可是绝不是到宋代才有的，它可能有一段在民间流传的长久历史。”（11）此外，在与《花关索传》同时出土的说唱词话中，有一种叫《新编全相石郎驸马传》的。该唱本25页，卷末有“成化七年仲夏永顺堂新刊”字样。成化七年，即1471年。其故事情节，与罗贯中编著的《残唐五代史演义》所述石敬瑭的故事几乎完全相同。这也可以佐证，罗贯中著《三国志通俗演义》时是见到《花关索传》一类故事的。

　　关索故事流传的时间比《三国志通俗演义》成书的时间早，而嘉靖本中未见载录，联辉堂本等万历本却载录了，哪一种刻本早，较为接近罗贯中原著面貌，哪一种刻本晚，又有修改增补，是不难判断的。

　　从另一个角度分析，也可以说是罗贯中没有把关索的故事写进《三国志通俗演义》。为什么罗贯中不用关索故事呢？看看罗贯中编著此书的指导思想就明白了。在民间长期流传的三国故事的基础上，罗贯中“据正史，采小说，证文辞，通好尚”（12），创作了《三国志通俗演义》。他是以正史为依据编著的。鲁迅先生说：《三国志通俗演义》“皆排比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间亦采平话，又加推演而作之；论断颇取陈裴及习凿齿孙盛语，且更盛引“史官”及“后人”诗。然据旧史难于抒写，杂虚辞复滋混淆，故明谢肇浙（《五杂俎》十五）即以为“太实则近腐”，清章学诚（《丙辰札记》）又病其“七实三虚惑乱观者”也。”（13）既然是历史小说，当然就有不受历史事实束缚的地方。因此，作者博采当时平话、戏曲中的三国故事的精华，融进了自己的书中。

　　罗贯中对当时三国故事取舍的标准是什么呢？嘉靖本中庸愚子（金华蒋大器）弘治甲寅（1494年）序中的一段话可供参考。他说：“前代尝以野史作为平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以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意也。”说唱词话《花关索传》自然属于“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的一类；其故事情节“考诸国史”，更属荒诞不稽。罗贯中的创作态度谨严，“留心损益”，采用平话戏曲故事很慎重。“以庶几乎史”，可以说是其选材的标准之一。即是说，他采用的三国故事和历史事实出入不大，相去不太远。如《花关索传》这样于史无稽的故事，又严重损伤了刘关张及诸葛亮、姜维等人的形象，罗贯中对它摒弃不用，是理所当然的。

　　作者：谭良啸 来源：《三国演义研究集》

　　（1）上海市文物管理委员会考古组：《上海发现一批明成化年间刻印的唱本、传奇》。《文物》1972年11期。

　　（2）见《明成化说唱词话丛刊》（说唱词话十六种附《白兔记》传奇一种）一书。文物出版社，1979年版。

　　（3）（9）赵景深：《谈明成化刊本“说唱词话”》。《文物》1972年11期。

　　（4）（11）周绍良：《关索考》。《学林漫录》二集，1981年。

　　（5）（6）转引周绍良《关索考》。

　　（7）《明史·成祖本纪》。

　　（8）尔泗：《明代成化刊本《说唱词话》之发现》，《戏剧艺术论丛》第一辑（1979）。

　　（10）章培恒、马美信在《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前言”中说：关于罗贯中“一般假定其生卒为1330-1400年，实是一个跟他的实际生卒年也许会相差几十年的假定”。并提出天历二年（1329），罗贯中“其时为三十岁以上”的假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

　　（12）高儒：《百川书志》。

　　（13）鲁迅：《中国小说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