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砚斋批评三国石头记
第二十一回 青梅煮酒话美人
这一日,正是七月初四,诗曰,七月流火,天气煞是干燥。
刘备起个大早,在自家园圃伺弄花草蔬果,见一株芍药焉头低脑,想是受不了这灼热,命不久矣。便取了花洒在手,想要救其于倒悬,未料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手中花洒却正砸在那芍药上头,可怜她芳魂一缕,翩然西去。
这玄德姐姐素来怜惜花草,平日里又最是容易触景伤情,那芍药一死,眼中的泪便再也止不住,似脱线的珍珠般滴落。
哭了半响,方才作罢,乃去屋里取了锄头出来,拟在这园子里造一香冢,让那命丧她手的芍药安息地下。
正在那挖坑的当口,却听得园子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装作听不见,仍旧一锄头一锄头干她自个儿的事儿。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两个女子施施然走到她跟前,见她正自埋头挖坑,香汗淋漓,一个胆子稍大的便轻轻咳上一声,她也只好抬起身来,把那锄头搁在一边。
刘备拿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稍稍安定心神,抬眼看时,眼前两个,却是曹操家的侍女。虎头虎脑的唤作许褚,正是刚才咳嗽的人,另一个眼中略有些阴郁之色,模样倒还周正,也是认得的,便是前些日子从吕布家新收入曹府的,姓张名辽。
不待刘备开口,许褚便先抢着道:“我家小姐请刘备小姐过府一叙,说是有些体己话儿,要当面叙谈,未知小姐意下如何?”
刘备心知那曹操素有大志,对她甚是忌惮,今儿个请她去,未必有些好果子吃,只是这个阵仗,家中两个妹妹又都出门,上街采买布匹去了,虽有锄头在手,倒也未必饶得了好去,当下也只好顺水推舟道:“既是你家小姐有请,我又怎好拂了她的兴致,待我先去闺房换套衣裳,二位请在这里稍待片刻。”
刘备自回厢房更衣不提。但说许褚张辽二人,见园中那坑,三寸见方,不深不浅,未知其中所埋何物,便近前一观,但见别无他物,只一株芍药,早已凋零。二人你看我,我望你,心中大惑不已。过一盏茶功夫,刘备梳洗停当,换了一身素净衣裳,头上插一玉簪,袅袅婷婷自屋中步出,见许张二人兀自立于坑畔,悉悉索索,悄声议论,便上前道:“二位,我们可以动身了。”
二人方回过神来,颇为尴尬。许褚略定心神,道一万福:“府前有一顶软轿,是小姐吩咐给您坐的,请随我上轿。”刘备应了,三人出了府邸,刘备上了轿,许褚张辽二人一前一后,随轿而行。
到得丞相府,刘备下了轿,随二人进得府去。早有门子通传给曹操,曹操便在那客厅里头候着,见刘备入来,看她打扮得山清水秀,喜不自胜,笑盈盈道:“妹妹在自个儿屋里头,却做得好大事儿出来。”
刘备早间为那芍药伤神流泪,葬花挖坑动土,又耗了些力气,兼且这一路坐着轿子,不是久惯了的,路途上颠簸自不必说,轿中更是憋闷,方见得曹操面时,便劈头盖脸地来了这么一句,心中慌乱,身子疲乏,一张脸顿时煞白,再也熬不住,往后便要倒下。
幸而许褚张辽两个在她身后,赶忙扶住,那曹操见了也慌了神,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近前,抢过刘备抱在怀里,口中不忘吩咐:“虎妞,文远,快去唤大夫来。”
二人便往后院去了。过不多久,刘备悠悠醒转过来,发现自己身在曹操怀里,方才一张白脸,顿时泛起红晕来,挣扎着便要起身。曹操见刘备醒了,心下总算一块大石落地,连声致歉:“这都是我的错了,方才我实在不该那么问的,妹妹饶恕则个。”
刘备自她怀中挣开,犹自摇摇摆摆,站立不稳,曹操见了又要去扶,刘备心中不愿,身子却不听使唤,又被曹操一把抱住,这一次却是从背后环住了那纤纤细腰,再不容她脱逃。曹操道:“妹妹若不原谅我时,这一辈子姐姐我都不放手了。”
刘备又羞又恼,没奈何时,只好先拿话搪塞她:“好了好了,也不怪你,都是我这身子柔弱,经不得折腾,你且先放开我,我何尝有责怪你的意思。”
曹操本性多疑,追问道:“这却不是拿话诳我,可是真心实意的?”刘备转过脸来,正色道:“我又何曾骗过你来,便信了妹妹罢。”
曹操这才放宽心来,却仍是不愿松手:“久不见了有些日子,我们姐妹二人亲近亲近,又有什么相干?何况此地并没有外人在。”话音未落,许褚张辽带着大夫来了。曹操心中嗔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不情不愿地放开刘备,吩咐大夫给她把脉。
诊察下来,方才只是心神不宁,气血上涌,一时晕厥,并无大碍。大夫交待了两句要注意保养身子,喜怒宜少行于色,便下去了。
曹操执了刘备一双柔荑,牵着往后园去了。张辽许褚二人跟到后园,曹操吩咐:“虎妞,去酒窖取那上等的杜康酒来,文远,你去那左近的林子里摘一盘青梅。不用着急,慢慢拣选。”二人照着吩咐去了。
刘备听得曹操叫那许褚“虎妞”,心下好奇,开口问道:“这虎妞二字,可有什么来历?”
曹操笑道:“只为许褚她生的虎头虎脑,虽是女儿身,两臂倒有千斤力气,不输与那些须眉汉子。是以我府里上上下下,都叫她一声虎妞,倒也并无什么特别的缘由。”刘备亦觉有趣,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曹操见刘备笑了,亦是高兴,嗔道:“要想妹妹一展欢颜,比那周幽王家的褒姒,倒要容易些。”刘备羞红了脸,小声道:“姐姐休要取笑。”
曹操看她脸红,心中又有鬼点子生出,开言问道:“不知玄德此刻这张俏脸,比你那云长妹妹,哪个更红些?”刘备知她只是调笑,便接了话茬:“自然是我家云长妹妹更红些,她却是天生的,比我怎会比不过了。”曹操道:“我还以为她和你一般模样,见了外人,便要羞红了脸,天长日久,脸色再也难以复归平常。你却不能跟她学。对了,听闻你近日在府上,学些园艺,倒是难得。需知这农事乃是国之根本,你自小处入手,可见仍是心系社稷。”
刘备被她说破心事,赶忙拿话搪塞:“哪里哪里,这园艺和女红一般,只是拿来消遣,我一个女儿家的,又怎会想的这般深远了?”心中却暗暗佩服。
曹操道:“你两位妹妹,平日里又作何消遣?”刘备道:“我那云长妹妹,整日里只是看书,最喜读的,乃是《春秋》,常常与我说,这春秋大义,时时不能忘记。我却只是想,这人生大事,也是不可忘记的。古人云,女子无才便是德,她这般有才,有哪个又敢上门提亲的?”曹操笑道:“读书明理,乃是好事,云长妹妹我素来仰慕的紧。现在不比古时,女子又有什么,比不过男子的?倒是我们女子有一样事情,男人是做不来的。”刘备奇道:“什么事情?”
曹操笑道:“便是生孩子,那些个男人,又怎做得来?”
刘备羞道:“姐姐又来取笑。”曹操道:“此是人伦大事,怎又说取笑?你家翼德妹妹,听说画的一手好仕女图,可有此事么?”刘备道:“确是如此,她那画上的人儿,倒要比真人还要美上几分。我家两个义妹,一个工于丹青,一个腹有诗书,只我这做姐姐的,一无是处,身无长物,倒真是给妹妹们丢脸了。”
曹操见她自谦,安慰道:“怎地自轻自贱起来了?玄德皇姑的美名,在这许都,传扬甚广。就是路边的小贩,也知道皇姑你仁义为怀,谦和礼让,以后可少在我面前,说自己的不是。”刘备道:“这皇姑之名,可不敢乱说,也是上月进宫,面见圣上,相谈甚欢,陛下一时高兴,认了我的,外人面前,还是少提为妙。”曹操道:“哎,这皇姑的身份,又有什么不好了,你仍是这样推三阻四的,却是不爽利。不过,我倒是喜欢你这脾气。”又小声道:“谁叫人家喜欢你这冤家的人呢。” 刘备听在耳朵里,却故作不知,心下也不晓得该欢喜,还是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