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那是一片璀璨斑斓的星海,然而历史的尘埃,却将诸多星辰应有的色泽掩盖。鲁肃是不幸的,历史的玩笑让他注定悲哀。然而鲁肃又是幸运的,英雄不需问成败,尽管无奈,但至少还有赤壁的涛声为他鸣屈千余载…
千年前的某个夏日:窗外,炎炎的赤日烤炽着大地,让人似乎能感觉到空气中的焦息。树上的知了不停也在的喊闹着,仿佛要把所有的郁热就此发泄出来。宅内,昨天才换下丧服的所有人,从主人到仆从,都在忙碌着收拾东西,据说,主人不日即将北行。
突如其来的马蹄声把蝉鸣声压了下去,很快就是“砰砰”的叩门声,尽管客人刻意的让敲门声尽量礼貌,但是所有的人还是能感觉到事情的急促。主人使了一个眼色,其中的一个仆从轻轻走了过去,将大门打开。门外站着的是一名银甲儒将,脸颊上挂着欣慰的笑意,主人认得他,这便是江东周公瑾。而宅子的主人,正是刚处理完祖母丧事的鲁子敬。
正如我们后来知道的那样,鲁肃最后的决定是放弃北行,随周瑜南下投奔了孙权。这与其说是周瑜借用马援“臣亦择君”的典故,说服鲁肃的结果,不若说是鲁肃在郑宝和孙权二主之间,权衡利弊、斟酌再三所作出的抉择。当时的郑宝“拥众万馀,处地肥饶,庐江间人多依就之”,而孙权却是“深险之地犹未尽从,而天下英豪布在州郡,宾旅寄寓之士以安危去就为意,未有君臣之固。”正所谓主少国疑。我们不知道鲁肃是如何断定都是孙权比郑宝更有过人之处,我们知道的只有,孙权最后建立了52年的大吴政权,并被后人们写入历史教科书,而郑宝的名字,却很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没几人还能记起。
鲁肃字子敬,肃者“执事振敬”,敬者“恭而有度”,见名可知人,尽管不是很科学,但某种意义上说,却也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鲁子敬能文能武,按照吴书的记载,鲁肃不仅“体貌魁奇”,又有“壮节”“奇计”,甚至还能“击剑骑射”和“讲武习兵”。但是如果仅仅是这样,鲁肃可能只是三国时代数万校尉中的一员,金子要发光,深藏地底是不行的,至少还需要被淘金人选中,于是就有了堪与《隆中对》比齐的《榻上策》:
权即见肃,与语甚悦之。众宾罢退,肃亦辞出,乃独引肃还,合榻对饮。因密议曰:“今汉室倾危,四方云扰,孤承父兄馀业,思有桓文之功。君既惠顾,何以佐之?”肃对曰:“昔高帝区区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今之曹操,犹昔项羽,将军何由得为桓文乎?肃窃料之,汉室不可复兴,曹操不可卒除。为将军计,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规模如此,亦自无嫌。何者?北方诚多务也。因其多务,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极,据而有之,然后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
“汉室不可复兴。”虽然仅有短短的六个字而已,但是在汉室尚有一定影响力的建安六年,要说出来这六个字,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八年之后的诸葛亮尚且不知或不敢说出的事实,鲁肃却早早的说出来了。是众人皆醉“肃”独醒?还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做那个揭穿皇帝新装谎言的小孩呢?(其实说到勇气,曹操劲卒尽移荆楚,随时准备南下,在江东士族们多惶恐欲降,孙权本人犹豫不定之时,鲁子敬的力排众议亦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当然这是后话了。)
或许有人会说,鲁肃开始便心存背汉之意,是为不忠之臣。而事实上忠于君或是忠于国,千年后的今人们心中自有一番定论,只要祖国安定繁荣,百姓安居立业,究竟是谁执掌政权并不重要。与其守着一个不仅是名存实亡,更是千疮百孔的汉朝这个架子,不若将其推倒,重新建一个新的王朝,毕竟,旧的倘若不去,新的从何而来?东汉末年的卖官、党争、外戚宦官干政,察举制的被垄断,铺天盖地的苛捐杂税,百姓们早就对汉王朝绝望了,于是就有了公元一八四年的黄巾起义,也就有了随后30余年中纷繁不息的起义。从这点来看,鲁肃的思维走在了时代的前沿,甚至超过了千年后的曾公和粱公。
又有人说,鲁肃安于现状,不若周瑜般志存高远,理由仅仅是《榻上策》中的一句“惟有鼎足江东,以观天下之衅。”但是我们对照《隆中对》中的“若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若天下有变”,不难看出二者之间与其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暂且不论究竟是英雄所见略同,还是版权被盗用,我们知道的只有:没有人拿着那句去指责诸葛孔明甘愿割据一方。何况,同是鲁肃对孙权的一句话立马能够将这个荒谬的观点辩得无言以对:“原至尊威德加乎四海,总括九州,克成帝业,更以安车软轮徵肃,始当显耳”。四海、九州、帝业…,这是一心混世之人能说得出的么?
世人常常将《隆中对》解读成各种版本,几乎达到了顶礼膜拜的程度,然而实际上,《隆中对》几乎是《榻上策》的再翻版而已,“曹操不可卒除”与“此诚不可与争锋”;“以观天下之衅”与“若天下有变”;“鼎足江东”与“保其岩阻”;“建号帝王以图天下,此高帝之业也”与“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后者无一不是对前者换一种方式的再诠释。何况,《隆中对》远不如《榻上策》,至少可以表现在两点:隆中对中孔明还对汉室存有幻想,而塌上策冒天下大不讳,一语惊人:“汉室不可复兴”;蜀人盲从隆中对,在荆州已失的大前提下不懂变换策略,而鲁肃及时改变策略,联刘抗曹,其意义如何众所周知,就不用我多说了。但是最后,《隆中对》成为千古名篇,而《塌上策》却被人们遗忘在尘封的角落,可是鲁肃的悲哀,同样也是我们的悲哀…
更可悲的是文武双全,又极具战略眼光和魄力的鲁肃,经过罗贯中的一番鼓吹,从此在世人心中留下了一副懦弱无能的印象,《三国演义》中的鲁肃屡屡被孔明周瑜耍的团团转,历史若真是这样,鲁肃还有可能跻身江东四杰之一么?鲁肃何其屈啊…
退而言之,即便是《演义》也不能否认鲁肃的仁厚,在演义当中的鲁肃尽管不是智者,但是至少是仁厚的长者,这在尔虞我诈的乱世中,难得可贵,不是么?鲁肃仁厚的例子,最典型的一例,既是在他出道之前,周瑜还是居巢长的时候,曾带着数百人路过鲁肃家,并表示希望能得到鲁肃的资助,鲁肃一共仅有六千斛米粮,就将三千斛给了周瑜,在惯听“为富不仁”的骂声中,这样的行为又是多么的可贵。后人有人将这一行为指责成鲁肃动机不纯,之所以那样做是基于政治投资的想法。这样的猜测是多么经不起事实的验证,鲁肃很早的时候就“性好施与”、“大散财货,摽卖田地,以赈穷弊结士为务,甚得乡邑欢心”,难不成不良动机从那时便开始了?何况周瑜那时仅仅是一个居巢长,如果鲁肃真是政治投机的话,那也只能证明鲁肃的眼光高远。
其实,后人们究竟如何看待和评价鲁肃,我想他本人即便在天有知也是不会去计较的,正所谓“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但是他如果他在天国亲眼看见自己十几年来苦心孤诣缔造并花费毕生精力维护的孙刘联盟,就这样被继承者毁于一旦,心中会是怎样的凄凉?
荆州刘表带着不尽的遗憾西去的建安十三年,一叶孤舟弛自江东,逆风横渡长江后,悄然靠岸夏口,下船的那人正是鲁肃,此行的目的,“吊表二子”当然是仅是次要的,“且以观变”才是真实目的。正如鲁肃在临行之前对孙权所说的那样“说备使抚表众,同心一意,共治曹操”,此时此刻,孙刘联盟已经在鲁肃脑中有了一个影子。
赤壁之战,曹操惨败而归,孙刘联盟的优势渐渐显露出来,让鲁肃更佳加坚定了他的信念。随后的日子里,鲁肃就致力于孙刘联盟的维护工作了。不久后,刘备来建业与成亲,这本身就是孙刘联盟更上一个台阶的表现,与此同时,刘备间接的表达了希望能够暂借荆州的这一想法,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请求,但是鲁肃却认同了,并且说服了孙权。在鲁肃看来,将荆州借出,尽管让吴国有一定的损失,但是却相当于借人之兵抵御曹操,更何况还可以进一步巩固孙刘联盟,正如《塌上策》和《隆中对》共同提到的那样,曹操实在是太强大了,此时的孙刘,出了联盟,别无选择。难怪曹操听闻这样一则消息后,会“落笔於地”。这不是仅仅有勇气就可以的,更需要的是魄力。
舌头和牙齿在一起久了也会起摩擦,更何况是乱世中的两个军阀,随着曹操渐渐把注意力放到西北的马超和张鲁,神州东南的局势也渐渐起了变化。堪称一代枭雄的刘玄德,用花言巧语把即将入蜀的孙权骗住,而自己却在不久后西进,对一向量小的孙权而言,这口气如何能轻易咽下?在一句“猾虏乃敢挟诈!”声中,原本和谐的孙刘联盟已经埋下了本不应有的隐患。
在那样一个大环境下,双方的前线士卒“数生狐疑,疆埸纷错”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这个时候,鲁肃以大局为重,“常以欢好抚之”,暂时缓和了矛盾恶疑虑,并保持了相当的一段时间。但是这种暂安的局势终于在刘备取得益州的那一刻被打破:“权遣吕蒙率众进取。备闻,自还公安,遣羽争三郡。肃住益阳,与羽相拒。”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一触即发,整个长江沿岸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息,孙刘联盟走在崩溃的边缘。
毫无疑问,孙刘一旦开战,最开心的莫过于曹操了,聪慧如鲁肃,怎会让那样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于是,就有了著名的“单刀赴会”。说其单刀赴会的典故,恐怕很多人都不会陌生,但是历史上的单刀赴会却和演义中的单刀赴会是另外一番情景:“(鲁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不卑不亢的力争,大义凛然的责数,将对方说的哑口无言。最终的结果是“备遂割湘水为界,於是罢军”。通过这种外交的方式,不仅让己方达到了目的,而且没让曹操占到便宜,更为重要的是暂时维持了孙刘联盟,尽管此时已是裂痕累累。
建安二十二年,一代豪杰鲁肃带着不安和遗恨,不舍的闭上了双眼,他放不下自己亲手缔造的孙刘联盟啊。值得欣慰的是,孙刘联盟的另一方缔造者诸葛孔明也他发丧(可能是想借此表明自己对孙刘联盟的诚意吧),更让人激动是,吴主孙权都亲自为其举丧,鲁肃走的是多么荣耀啊。但是对鲁肃而言,究竟那些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他关心的是孙刘联盟,他没有想到的是,孙刘联盟的瓦解竟会如此之快,而始作俑者,正是背叛自己战略的继承人吕子明。
建安二十四年,涛声中夹杂着几许鸥鸣,江边一如往常般安寂,但是谁都不曾想到的是,适才登岸的白衣商人,竟是吕蒙部的先遣部队。很快形势急转直下,随着关公在麦城的仰天长啸,荆楚大地终为孙权所有。孙权陶醉在胜利喜悦的同时,鲁肃则在天国独自悲哀这场欢呼中的失败--孙刘联盟从此彻底破裂。
自己苦心孤诣所经营的成果被鼠目寸光之人盲目毁去,自己毕生精力所维护的战略被继承人轻易背叛,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后来孙权与陆逊谈到前三杰(周鲁吕)时,是这样评价鲁肃的:“后虽劝吾借玄德地,是其一短…此子敬内不能办,外为大言耳,孤亦恕之,不苟责也。”这又是一种怎样的委屈?鲁肃可以不去计较后人们究竟如何评价自己,但是他怎能坐视自己的成果被人随意抛弃?又怎能容忍自己忠爱之主那样的曲解自己?
鲁肃为孙吴倾出了所有,但是换来的却是极其不公的评价,后人们误以为他懦弱无能也就罢了,连主人孙权甚至都误会他,而自己的继承人吕蒙则轻易将他的战略和成果随意抛弃,并且让自己承担了骂名。鲁肃何其屈也?但是,至少还有赤壁的涛声为他鸣屈千余载,如此便足够,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