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与夏侯渊份属同宗之情,更结君臣之义,实是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夏侯渊年少之时即代曹操受罪,其后戎马倥偬,数十年浴血奋战,立下汗马功劳。曹操亦投桃报李,加官进爵,委以方面重任,可谓君臣希遇。然考据史料,却更有弦外之音。
建安二十三年,刘备亲率精兵强将大举北伐,镇守汉中的夏侯渊与之针锋相对,大战连年。同年九月,曹操亦统大军亲征刘备。然而,看似杀气腾腾,灭此朝食的曹操,却西至长安就此屯兵不动,坐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夏侯渊苦战于阳平,此公却俨然事外,甚至连驻守武都,为汉中一臂的曹洪军团亦未见调动,形成了曹魏大军云集关右,而唯夏侯渊孤军奋战,余者看戏的千古奇景。如此延至明年,在友军的坐观下,夏侯渊终于大败于定军山,身首异处,一代将星就此凋零。事已至此,曹操方姗姗来迟,试探攻击刘备防线无果,即弃汉中而去,余下“鸡肋”典故为千古传诵。
夏侯渊守阳平天险,刘备强攻近一年而不能克,师老兵疲,当此关头,曹操若亲率大军驰援,并敌一向,完全可能彻底击溃刘备,进而图取西川,克成伟业,至不济亦能以众凌寡,击退蜀军,力保汉中不失。若如此,又何来定军山之事?曹操智谋过人,老于用兵,更兼谋臣如云,岂会计不至此?其中必有隐情。
更值得发人深思者,曹操于夏侯渊身后发布军策令,直斥夏侯渊“本非能用兵也,军中呼为‘白地将军’”,短短十余字便将夏侯渊数十年戎马功劳一笔勾销,贬其为一贯不会用兵的无能之辈,语气之激烈,用词之粗鄙,虽对雠寇亦不过此。而将如此苛评置于一位精忠报主,马革裹尸的烈士身上,实令人咋舌。以曹操城府,这等公开谩骂一位宿将,一位族人,可谓空前绝后,其失态可知,其于夏侯渊之切齿痛恨亦可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位战功卓著,曾被曹操赞以“虎步关右,所向无前”的宗族大将,何以沦落至如此不堪之下场?这不能不从夏侯渊的军旅生涯巅峰说起。夏侯渊自建安十七年镇守长安,经营关陇,数年中走马超,破韩遂,扫诸羌,平氐王,吞灭宋建,直抵河西,可谓战功赫赫,当朝无二。然日中则仄,月满则亏,自然理也。恰恰曹操这几年不顺心得很。十七年征孙权,末了被碧眼儿遗书退老瞒;十九年再征,仍然一无所获,倒成就了甘兴霸百骑劫曹营的英名。惟迫降张鲁,方未至颗粒无收。然其攻阳平三日不克已思班师,末了天降神麋,黑色幽默一把,可谓瞎猫撞见死耗子,全仗老天爷慈悲。与夏侯渊的横行千里相比,曹操的表现实相形见绌,黯然无光。
曹操褒奖夏侯渊令中称“吾与尔不如也”,看似谦虚自愧,然此前曹操曾叹娄圭之谋略“孤不及也”,旋即用莫须有之腹诽要了娄子伯的老命。娄圭之事,殷鉴不远,透过纸背,实则夏侯渊已然进入了“功高震主”的红线。其后曹操西征张鲁,所谓“渊等将凉州诸将侯王已下,与太祖会休亭。太祖每引见羌、胡,以渊畏之。”看似令夏侯渊大出了通风头,实不过投石问路,试探夏侯渊在关陇之威望,而结果显然令曹操提高警戒,待汉中一平,即明升暗降,调虎离山,将本职镇守关中的夏侯渊打发到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天狱”去当一名边将,而将夏侯渊经营多年的关中交给心腹赵俨打理,其用意昭然若揭。
曹操初入汉中,即迁出数万家以实关中等地,这既是削弱镇守汉中的夏侯渊的软实力,使其经济、补给等不得不依赖于后方,又是不重视汉中,随时可能将其作为弃子的信号。而其再入汉中,亦浅尝辄止,拔出诸军即打道回府,充分说明汉中在曹操眼中早已是“鸡肋”,曹操使夏侯渊死守汉中,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曹操坐拥大军,进,则可逼退刘备,甚至可调动武都曹洪军团,三面夹击,毕其功于一役。然其“今岁不征,明岁不战”,坐视战局失控,曹孟德非刘繇、王朗辈老书生乎?非也!故其愚钝背后必有隐情。这一隐情便是坐山观虎斗,借刘备之手以除夏侯渊。
夏侯渊功高盖主,又威震关右,隐隐然有自成一家之实力,即便未生异心,其实力亦已构成原罪。建安二十三年,曹操已然是日薄西山,易世之事迫在眉睫,而以曹丕之德之能,显然不足以统御夏侯渊,夏侯渊即便听命于曹操,亦未必俯首于曹丕,放眼望去,方面大员如曹仁则实力有限,如夏侯惇则平庸之将,皆不足虑,惟有夏侯渊酣睡于卧榻之边。昔日周不疑不过书生奇才,曹操即以曹丕不能驾驭而除之,况关右一虎之夏侯妙才?如此梳理则曹操于汉中之战种种表现即豁然贯通。
曹操之所以屯兵长安,又按武都之兵不动,正是坐观成败,乐见夏侯渊与刘备互相消耗。刘备倾蜀中之兵以争汉中,长远以观,只需曹操置身事外,长期征战之余,夏侯渊终将抵挡不住,若有闪失,即便不死,败军之将,或贬或杀,操于人手,亦无足挂怀。届时曹操再行介入,诚可一石二鸟,收渔翁之利。末了果然如其所算,多年隐患,一朝而除,不愧智计绝人之称。唯失算处,便是刘备已非吴下阿蒙,竟不能克,未免美中不足。
古语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政治场上无父子,曹操于军策令中痛鞭其尸之时,昔日代罪之恩已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