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於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诸葛亮在《隆中对》时就建议两翼齐飞,襄、樊之战正式展开之期,是因关羽于建安二十四年(219年)自江陵发动,七月时已围樊城,这点沒有疑问(见《华阳国志.刘先主志》)。是否关羽擅自发动也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刘备自称汉中王后,不但拜关羽为前将军,还遣费诗授予假节钺予在樊城的他(注14)。完全沒有召回关羽的意思,那表示至少是已经默许了。
曹仁和庞德刚平定叛乱的南阳郡郡治宛城,曹军在荊州实力受损,所以曹操遣于禁率七军增援。可是曹仁后方仍然有民变,弘农陆浑民孙狼(见《三国志.管宁传附胡昭传》)等不愿至汉中服役,二十三年时已杀县主薄。
但曹军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曹仁在关羽的数万荊州军前,是否县军,而是对将至的大雨有否准备。这问题连远在扬州的温恢也担忧:“我反而忧虑征南将军(曹仁)那里会有不测。如今江水高涨,子孝的部队是深入敌方缺乏后援的孤军,没有做出长期的准备。以骁锐闻名的关羽如果乘着水势上升之利进军,一定是个祸患。”
可惜这一切将成为事实。八月,汉水暴涨,于禁却沒有任何应对措施,结果连同交锋时射中关羽额头的勇将庞德,一起被洪水围困。关羽早有准备,以舟军乘势攻击。庞德虽誓死反抗,无奈只是少数行为,以于禁为首的三万曹军尽数被关羽所虏,并被押送至江陵(注15)。荆州刺史胡修、南乡太守傅方也降。
汉水之南的襄阳守将吕常早为关羽所围,顿失主力的曹仁,城中人马区区数千,除了死守樊城,別无他途。只好如满宠建议,沉白马以示决死之心,激励将士。但这无法改变樊城几为洪水所掩、受关羽水军重重围困下进攻、內外断绝,粮将尽的劣势。满宠说收到关羽此时已遣别将至颍川郏县的战报。
九月时连实际政治中心邺城也不稳,因为有蛊惑之才的魏讽谋反,留邺的曹丕一下子杀了数十人(注16),相国钟繇也受牵连而被罢免。于禁是与张辽、乐进、张郃、徐晃齐名的名将,曹操每次征伐不是用为前锋,就是用为后拒。这消息让孙狼等受鼓舞,遂南附关羽。关羽也乘机授印给兵,让他们还为贼(这侧证满宠的情报无误),类似情况的还有河南梁县、郏,自许以南之民皆受扰。十月,关羽得以威震华夏,连曹操都思考应否把刘协所在的许都,这个名义上的汉都后迁。
曹操以前曾颁下《诸儿令》说:“今寿春、汉中、长安,先欲使一儿各往督令之”(见《太平御览》卷429),曹操此时却想实行,让曹植立功,以曹植为南中郎将(正好与曹彰的北中郎将相对应),行征虏将军,欲遣救曹仁。还好最终沒成行,否则军事经验近乎零的曹植,根本不是解围重任的理想人选。
这是刘备集团最有希望进图二京的机会,可惜高层中无人看出潜伏在旁的最大隐患,所以也沒有任何对应措施,例如增援关羽、安抚孙权等。相反,曹操集团的司马懿和蒋济却看出孙权必不高兴关羽得志,可以割长江以南地予孙权(只是承认既成事实),樊城之围自解。一个短暂的利益同盟正式成立,曹操也可以放心抽调合肥的张辽等东线部队。连同吕蒙、陆逊等吴名将,这是关羽注定必败的一仗。关羽的事业颠峰只是仅仅数个月,而亲手敲响丧钟的偏偏又是他的好友───徐晃徐公明,率军击退关羽至汉水,世事就是这么讽刺。
“欲保江左,必都建康;欲守建康,必有荆、峡。”顾祖禹曾在《读史方舆纪要》卷78荊州府条总结历朝各人的明句,这句话就解释了孙吴和蜀汉在利害关系中的不可调和性───江左政权不可能不进窥荊州以保江东。自从鹰派吕蒙上场后,建安二十年孙权夺荊南三郡已经宣告刘、孙同盟的脆弱性,督荊州事的关羽吃了一次大亏,他当然知道这邻居不可不防。所以留兵守江陵、公安,吕蒙自己也上疏说:“关羽讨樊而多留备兵,必恐蒙图其后故也”。
另一边厢的吕蒙也完全不信任这盟友,其本传正文云:“与关羽分土接境,知羽骁雄,有并兼心,且居国上流,其势难久。”就算二十年达成分地协议后,还是向孙权建议西取荊州而不是北图淮南(注17)。刘备集团既沒相邀孙权攻合肥,又沒有友善的外交工作,相反只有关羽的辱骂(注18)。政治沒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曹操的建议正合欲背后插一刀的孙权之意,双方一拍即合。
吕蒙献计自称疾并由陆逊代之,陆逊上任后向关羽写了一封骄敌信示弱。陆逊当时军功不著,而且围攻曹仁坚守的樊城,兵源吃紧,关羽收信后放下心头大石,把后方的兵力再抽调,失败的种子已经埋下。
不过这倒让曹军解围的难度增大,一下子失了七军的曹操也兵源吃紧,否则也不用连合肥张辽、兖州刺史裴潜、豫州刺史吕贡等赶至荊州。八月时已在宛的徐晃,所部多为新兵,难以与关羽争锋,于禁失败后只能进至阳陵坡(注19)驻扎。十月,曹操又派将军徐商、吕建等增援,传令:“要等到兵马集结后一起前进。”但底气渐足的徐晃,先出兵驱赶关羽军先锋于偃城(樊城与襄阳为一江之隔,偃城与襄阳相隔清制五里,故樊城与偃城相隔约汉制五里)。徐晃佯筑长堑,以示将切断蜀军后路。关羽军惧被围,烧营撤走,徐晃军顺利进入偃城,两面连营,渐向围城关羽军逼近,徐晃军营距关羽军所围仅三丈。
“晃所督不足解围”,但诸将想尽快解围,居然呵责徐晃不再前进。长期担任护军的赵俨则承担缓救责任,说:“关羽的包围圈十分牢固,水仍未退。我们兵少,不如与围内的曹仁取得联系之后,再内外夹击。援军十天将至,曹仁可再坚守一会,那时才战。”赵俨此举只因他料到曹操的打算。
原来收到孙权自请讨关羽之书后,董昭建议曹操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给关羽知道,则可以稳定樊城军心,又可动摇关羽。但以关羽的性格,他自恃二城坚固,不会轻易回军。于是命徐晃把消息用地道和弓箭射入樊城,同时把孙权的书也射给关羽。结果如《董昭传》所言:“围里闻之,志气百倍。羽果犹豫。”关羽的反应为董昭料中。
对关羽军造成的影响应该有限,因为和其后吕蒙攻心计下近乎崩溃不同(注20),名将关羽不可能连谣言也压制不下;若士气开始动摇,关羽应该知进退,有组织准备退军才是。
曹操怕徐晃兵少救不了曹仁,一度要亲自讨关羽,只是被桓阶劝阻,遂屯摩坡,一副大军可以随时救援之势,激励前方士气。但曹操还是要再增派殷署、朱盖等十二营兵给徐晃。至于殷署等的兵力为多少,我只能说殷署一营不可能是五千,《赵俨传》中也说得很清楚,殷署等督关中降军五千余。一个“等”字已经标明殷署等两将或以上了,所以无法再推论每营也是五千人。
事实上连军、营是否当时稳定的编制单位,可以由此推算满编下的大约兵力数目,至今都沒有较主流的定论。涉及兵力的辩论,在没有明确记载的情况下,最后基本都变成空对空的扯皮。陈式军都很难估算,更別提连最初所率的新兵、徐商和吕建的数目也不详的徐晃军。
真要估算汉魏之际一营兵力有多少,可以参考东汉和曹魏的实际例子:张金龙先生在《魏晋南北朝禁卫武官制度研究》中推断出曹魏五校尉每营领兵不过数百;东汉的营兵正如张鹤泉先生在《东汉时期的屯驻营兵》一文总结,少者数百(敦煌郡)多者达千(黎阳等营)。”但前提是真的达到所谓的满编状态。
徐晃声东击西,扬言欲攻围头,却出其不意突袭四冢,关羽见四冢将失,在这决定成败之际,只好在前线数万兵中,抽出步骑五千迎战(大概是当中精锐)。相反,若关羽看破的话,恐怕应是将计就计至四冢固守才是。
两个河东郡同乡兼好友,终在十多年后再相见,徐晃遥远对话中但说平生,不及军事。不久徐晃下马宣军令:“得关云长头者,赏金千斤。”关羽惊问徐晃何出此言,徐晃回答:“此国之事耳。”两军交锋徐晃胜,徐晃得势不饶人,冲入关羽军围头内并击破,关羽军很多士卒自投沔水而死,降羽的胡修、傅方死于乱军之中。关羽军虽士气有下降,但不是决定胜负主因,因为不见得士气旺盛的话,关羽在兵力差距过大的情况下,还能逆转反胜。
徐晃不是马上出现,而是先取偃城,关羽若还弄不清徐晃的大概数目,高估自己、低估徐晃的情况下打野战,是否近乎自己先送大礼呢?比赛时后防犯错被对方轻松得手,最终导致败北,怪谁?结果被徐晃顺势利用。
后来曹操视察战地,称赞徐晃说:“吾用兵三十馀年,及所闻古之善用兵者,未有长驱直入敌围者也。且樊、襄阳之在围,过於莒、即墨,将军之功,逾孙武、司马穰苴。”莒、即墨之围是指田单复国一战,当时齐国七十二城仅这两城沒下,绝对劣势;孙武在吴王阖闾为越军所败,伤重去世后助继位的夫差,“南服越人”(见《史记.伍子胥列传》);司马穰苴临危受命击退晋、燕联军。附带一提,“长驱直入”这成语就是源出自曹操之手。
关羽被逼撤围退至汉水,樊城虽解,但关羽水军仍然封锁汉水。当关羽辎重被孙权袭取的消息传来后,关羽欲南还江陵。诸将当然想追打落水狗,在解救襄阳时再立功,但被赵俨否决,不久曹操就勒令各军不得追击。这是为甚么?因为赵俨又猜透曹操的算盘:放关羽的不是一条生路,只是让他回去与孙权互斗力拼,最好结下血仇,结果一切如曹操所愿。对徐晃也是幸事,至少不用亲自领军击杀甚有交情的好朋友。
徐晃凯旋至摩陂,曹操亲自出营七里迎接徐晃,并设宴庆贺,慰劳徐晃。曹操举巵(古时盛酒的圆底杯)对徐晃说:“保全樊城、襄阳,都是将军你的功劳。”徐晃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当时诸军云集于摩陂,曹操案行诸营,不少士兵出阵围观,唯有徐晃部下军营整齐,将士驻阵不动。曹操叹到:“徐将军可谓有周亚夫之风啊!”这个借喻之因是当年汉文帝视察各边营时,各营士卒都像其他将领之兵那样,忍不住探头围观;徐晃则如西汉名将周亚夫当时那样,军纪严明,沒有主帅命令绝不敢异动。
洪迈也在《容斋随笔》卷12,评曹操用人时写道:“张辽走孙权于合肥,郭淮拒蜀军于阳平,徐晃却关羽于樊,皆以少制众,分方面忧。”
吕蒙出兵前做足准备功夫,糜芳和士仁因过而怕被关羽所重罚,这让吕蒙有机可乘,暗中招降,治下的荊州守将被诱降而不知,这是关羽第一个败因。孙权借口关羽擅取湘关米出兵,“蒙至寻阳,尽伏其精兵〔舟冓〕〔舟鹿〕中,使白衣摇橹,作商贾人服,昼夜兼行,至羽所置江边屯候,尽收缚之,是故羽不闻知,遂到南郡,士仁、麋芳皆降。”一个漂亮的白衣渡江,中间虽有小插曲(注21),但已改变不了关羽老家被袭的致命打击。同时蒋钦也督水军入沔,阻截关羽水军,迫使关羽主力从陆路南撤。
吕蒙不但抚慰荊州军家属、嘘寒问暖厚结民心、严令下路不拾遗,还借使者往来之机,行一招攻心计,荊州军士气全无。孙权可不就此罢休,陆逊別军西取宜都,获秭归、夷陵等县,继破房陵太守邓辅、南乡太守郭睦等。入蜀之路断绝,关羽大势已去,只能败退麦城。
伪降实逃之计又被吴范识破,关羽、其子平、都督赵累等,终为潘璋司马马忠所擒,后为孙权所杀。襄樊会战结束,却埋下夷陵之战的伏笔,刘备将东征之压迫使孙权继续暂时称藩于魏,以缓解同时两面受敌之危。本应乘势反攻的曹魏,此时却也传来奠基人曹操去世的消息,被迫先整固內部。
14.假黄钺,则专戮节将,非人臣常器矣。《宋书.百官上》
假钺比假节更高级,拥有节的发兵权、指挥权和专杀权,专杀对象的等级也提高。
15.魏王遣左将军于禁督七军三万人救樊,汉水暴长,皆為羽所获。《华阳国志.刘先主志》
会汉水暴起,羽以舟兵尽虏禁等步骑三万送江陵。《三国志•;吴主传》
16.《武帝纪》注引《世语》和《后汉纪》卷30皆是作数十人;《资治通鉴》的千字应是传写之误。
17.蒙乃密陈计策曰:“今征虏守南郡,潘璋住白帝,蒋钦将游兵万人,循江上下,应敌所在,蒙为国家前据襄阳,如此,何忧於操,何赖於羽?且羽君臣,矜其诈力,所在反覆,不可以腹心待也。今羽所以未便东向者,以至尊圣明,蒙等尚存也。今不於强壮时图之,一旦僵仆,欲复陈力,其可得邪?……然地势陆通,骁骑所骋,至尊今日得徐州,操后旬必来争,虽以七八万人守之,犹当怀忧。不如取羽,全据长江,形势益张。”《三国志.吕蒙传》
18.先是,权遣使为子索羽女,羽骂辱其使,不许婚,权大怒。《三国志.关羽传》
羽围樊,权遣使求助之,敕使莫速进,又遣主簿先致命於羽。羽忿其淹迟,又自已得于禁等,乃骂曰:“鲗子敢尔,如使樊城拔,吾不能灭汝邪!”《关羽传》注引《典略》
19.偃城,(襄阳)府北五里……《记》云:“阳陵陂,在偃城西北十里。”《读史方舆纪要》卷79襄阳府
20.羽还,在道路,数使人与蒙相闻,蒙辄厚遇其使,周游城中,家家致问,或手书示信。羽人还,私相参讯,咸知家门无恙,见待过於平时,故羽吏士无斗心。《吕蒙传》
后孙权袭取其将士家属,羽士众一旦瓦解。《三国志.王朗传附子肃传》
21.南郡太守麋芳开城出降。蒙未据郡城而作乐沙上,翻谓蒙曰:“今区区一心者麋将军也,城中之人岂可尽信,何不急入城持其管籥乎?”蒙即从之。时城中有伏计,赖翻谋不行。《三国志.虞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