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一部皇帝戏的主题歌娓娓唱道:“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坨是老百姓。”可是电视剧里的善良老百姓始终不明白,那拎着秤杆子的人还是皇帝。那个秤坨在他手里左晃悠,右晃悠,想往哪晃悠就往哪晃悠,便带出了一部死得其所抑或死不得其所的国史,法出于亲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必然演化罢了。 "诸葛大名垂宇宙",是老杜的诗句罢?我忽然觉得他老人家有点儿看走眼。
诸葛亮挥泪斩马谡的故事,想必大家都已经很熟悉了。马谡是蜀国的参军,自幼熟读兵书,司马懿引兵进犯,他自告奋勇镇守汉中咽喉——街亭,并且在出发前"立军令状"。结果因为自高自大,骄傲轻敌,拒绝副手王平于当道筑土城的劝谏,被司马父子趁机断了汲水之道,乘虚而入,街亭失守,蜀国因此丢掉了一个重要战略枢纽,变得十分被动。面对狼狈逃回的马谡,诸葛亮虽然很爱才,却终究以一声"若不明正军律,何以服众"的长叹,以一句"昔孙武所以能制胜于天下者,用法明也,今四方纷争,兵戈方始,若复废法,何以讨贼"的感怀,挥泪斩了颇有军功的爱将马谡。
诸葛亮这种严格以法治军的态度,直到今天仍被传为美谈,后人有赞美诗曰:"失守街亭罪不轻,堪嗟马谡枉谈兵。辕门斩首严军法,拭泪犹思先帝明。"
但是,犯过违军令状之罪的,并不只马谡一个,甚至还有犯了比马谡更大罪的将才,却比被砍了脑袋的马谡要幸运得多。我指的是关云长。关羽在华容道上义释曹操的故事,想必大家同样也已经很熟悉。赤壁一战,又祭风又纵火,杀得阿瞒如丧家犬落荒而逃,诸葛亮算准他必走华容道,关羽自告奋勇,横刀立马于华容道,诸葛亮怕他念旧情(曹操昔日对关羽有恩义),"‘倘若放了时,却如何?云长曰:‘愿依军法!孔明曰:‘如此,立下文书。云长便与了军令状。"结果终因义胆柔肠,放了表面扯旧实则求饶、瘟鸡般哆嗦成一团的曹操。空手回来,孔明"有军令状在此,不得不按军法",要将他推出斩首,"玄德曰:‘昔吾三人结义时,誓同生死,今云长虽犯法,不忍违却前盟,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孔明方才饶了。"
街亭是物,曹操是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捉住敌方头子曹操比保住我方一个据点,毫无疑问在争取可贵的和平这一点上有价值得多。放走敌方头子曹操比丢失我方一个据点,毫无疑问在导致无谓的战争这一点上损失大得多。然而,比起马谡来,关羽居然逃脱了军法的制裁,岂非幸运也哉!
把马谡和关羽这两则个案放在一起比比,是挺有意思的。它们有两个共同点:
1、行动前都立下了军令状;
2、行动中都因主观上的因素而违反了军令状。
理论上随之必然推出的结论当然是:行动后都应该按违反军法论处(斩首)。
可在现实中,诸葛亮作出并让我们看到的结论,却是:对马谡,按违反军法斩首;对关羽,却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从此不提。
这,难道就是诸葛亮在《出师表》里以过来人资格大言炎炎的所谓"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么?他自己,难道做到了内外同法么?斩马谡赢得了去私严法美名,放关羽却没有徇私违法之嫌么?
于是,值得进一步研究:诸葛亮为什么斩马谡却不斩关羽?究竟是什么使他区别对待、厚此薄彼?
答案只能是:关羽比起马谡来和自己关系更亲密。这个答案的得出又首先是基于:关羽比起马谡来和刘备关系更亲密。难道不是吗?春秋无义战,三国同样无义战,对一名将官来说,热衷义气也好,言过其实也罢,自作主张违反军令状,都是在拿千千万士兵的生命作赌具,都是违法犯罪,在应受处分这一点上是平等的。微妙就微妙在:从白帝托孤时刘备对马谡"言过其实,不可大用"的评价看,失街亭时他倘若活过来,对马谡恐怕也只会定斩不赦;可,刘备在生时看到关羽义释曹操,却可以用一句"望权记过,容将功赎罪"来为之开脱,因为,他自己就是和关羽桃园三结"义"而发家的。盖世聪明的诸葛亮当然不会不懂得对他的主公顺水推舟:"留这人情(指关羽义释曹操),教云长做了,亦是美事。"可见,对于关羽肯定拗不过人情关这种性格特点,诸葛亮也早已经是"鸡吃萤火虫——心知肚明",微妙就微妙在,他可以为了成全关羽的人情(进而更重要的是成全了刘备的人情),不惜随意开法网之一面,事后还假模假样地宽囿他——因为他是曾经跟随玄德公踏雪三顾茅庐的云长啊!换了本来就不讨玄德公欢心的马谡,项上人头当然保不住啦!
只可惜,这么一来,诸葛亮本人以及他被后人屡屡称道的所谓"不偏私",成了一个美丽的谎言,一张虚夸的牛皮。一部皇帝戏的主题歌娓娓唱道:"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坨是老百姓。"可是电视剧里的善良老百姓始终不明白,那拎着秤杆子的人还是皇帝。那个秤坨在他手里左晃悠,右晃悠,想往哪晃悠就往哪晃悠,便带出了一部死得其所抑或死不得其所的国史,法出于亲只不过是其中的一种必然演化罢了。费孝通先生很早就发现,中国的法律往往得看所施对象和自己的关系而加以程度上的伸缩。斩马谡却不斩关羽的诸葛亮,大概也属于千千万万玩秤坨者里的一个。他不是第一个,也并非最后一个,却堪称典型的一个。
以我目力所及,挥泪斩马谡在正史中有记载(比如《三国志》和《资治通鉴》),华容道义释关羽却仿佛只见于《三国演义》,似纯属小说家言。有人会说,好比电视里主人公不可能早早地死掉,否则戏就演不下去了,关羽也不可能因为放了曹操而就被砍头,否则一部波澜壮阔的三国也就唱不下去了。这种看法有一定的道理,却仍然低估了罗贯中的智商。他是深谙"文学即人学"之道的,埋伏下了如此精妙的线索,使得六百年后的我们某天早晨醒来还会忽忽有所悟:马谡是个冤大头,冤大头岂止马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