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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汝昌
三国是历史,去看《汉书》、《三国志》,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看《三国演义》呢?这里面就包含着我刚说的那些道理,《三国》不是正史,而是野史,里边不仅有嘉言懿行、文治武功,更为重要的是有了细节,人物活灵活现起来了,而不是一堆死板的历史,某年他生,某年他做什么,某年他又怎么的,最后某年逝世,那叫死文章。
由此可见,《三国演义》是在正史的基础上,通过艺术加工将历史转化为文学,从而达到深入普通民众、普及历史与文化知识的目的。它来源于历史,却又区别于历史。它有历史的影子,却更多地体现在文学创作上。
另外一点,《三国演义》里边不是写什么武艺,那只是表面,深层里边有什么?斗智。武艺是一回事,军事、策略、作战又是一个概念、一个范围。两位武士对打,或者打擂台,可能跟军事战斗有关联,但并不是军事作战。军事作战是要用策略,《孙子兵法》讲的就是斗智。我不是军事家,但是有一点,我知道这四个字,“兵不厌诈”。诸位,这么寥寥四个大汉字,这个兵代表什么?当然既不是武器本身,也不是拿着武器的小兵卒,而是用兵战斗的策略,对不对?你的策略越机诈,没有一个实的,虚者实,实者虚,你这里怕人攻,那里不怕人攻,完全把目标转移了,迷惑敌方,弄得敌方不明就里,这不就是诈吗?诸葛亮也好,周郎也好,还有很多人物,每一个都没法诚实。当然,交朋友,在家里,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一坐在台上做元帅,指挥战斗,能够老老实实吗?他得诈,就是勾心斗角。假如您喜好下棋,我要问您,您这叫干嘛呢?您这一招一式,完全就是斗智、勾心斗角。《三国演义》演的是三方面的这个。
《三国》,还有一个中华文化上无比重要的思想意识观念,是什么呢?好像谈的人不多,我多次把它揭起来,写过论文,参加过文艺、文化峰会,我都用这个主题。我今天提醒一下,不知你们诸位想过没有,叫“三才主义”。主义是我加的,主义是从西方借过来的,我们中国人原来不知道有什么主义,只讲“三才”。
哪“三才”?天,地,中间有人,这叫“三才”。这个“才”不是吟诗作赋,佳人才子,这个“才”是你的抱负,你的能量,你的才华表现,你的志向,也就是你要做一份什么事情,你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都在这个范围之内。
天有才。天怎么还有才呢?古人举的例子,风雷云雨,变化,那还不是才?空空无有,表现却是千变万化,给人也是千百种不同的影响。影响你什么啊?太多了,比如农业,你要不要雨?没有阳光,植物、动物能活吗?今天阴天,我就害怕阴天,我的情绪非常低落,有没有影响?打一个大暴雷,古人认为打雷与妖魔鬼怪、邪物有关。你看看,天对地上的、人间的生活影响太大了,这是天的才,才华、才能、表现。
天有天才,地有地才。地有什么才呢?山川、物产,那还数得尽吗?光是植物、动物,您能数得出有多少品种?我们古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您看看那里边,光说可以入药的植物,您数得过来吗?人家分科分目,有的学者说我们中国人光会综合,不会分析,是这样吗?不要歪曲我们祖宗,我们祖宗的分析能力太强了。我们中医一摸“虚实寒弱,表里升降”,好多对称词,一清二楚,这不是分析?所谓对症下药,你不能一味阿司匹林,治一万人都是阿司匹林,不分这个阿司匹林是热性是寒性,是升是降,是补是泄,不知道这个,那叫会分析?不能说外来的就是好,我们自己的就一钱不值,这是歪曲我们的祖宗,歪曲我们中华民族的智慧。
你说地没有才吗?这就是地的才。
最后,落到天地之间有一个人,人为万物之灵,又说人是天地之心。如果光有天,光有地,榛榛莽莽,浑浑噩噩,再过上十亿年,一百亿年,一万亿年,仍然是原始大森林,里边有的是大怪物,它们有思想吗?我不知道,谁考证啊?它们有文化吗?更不知道。它们将来假如有文化,怎么进化啊?怎么发展啊?我也不知道。问谁去?问恐龙?恐龙今天只有化石了。可是,你看看人留下了多少东西?他会思考,他有感情,能说、能笑、能哭、能悲,还能表现、传达,这个是人的才。
天、地、人“三才”,被《三国演义》的作者抓住了,这是体现了我们中华文化内涵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哲学思想。
所以,有这样一个说法,曹操占了中原是占天时;孙权占了东吴,东南六郡八十一州,他得地利;刘备,什么都没有,被赶来赶去,挤到西南那一角,就是入了川,才得以稍微的安定。这样为什么能够鼎足而三?你看人家那个势力,那个条件,刘备什么都没有,就有个刘关张,就有个关张赵马黄“五虎将”,他得什么呢?这就是小说家、一般中华人,普遍认可的一个观点:刘备得人和。
您会不会问我,《三国演义》有什么缺点吗?
缺点是有,第一,本来《三国》、《水浒》都是民间积累故事和民间流传。不知是多少代了,可能三国一结束,当时个别的故事就已经在那里传说,谁谁谁,他怎么怎么的,哎呀,我听说,我爷爷还赶上过关公,这是情理之中。他怎么怎么的,是这么来的,来了以后不断积累,串联了多少故事。然后,出来一个罗贯中,到底是不是罗贯中,没人敢保,反正是出来一个文人,把它整理、编整、调理、润色——还不行,他不放心,这就是文人的缺点,他说,这个不合正史。因为这里边有很多的想象,就是所谓编造、虚构,便找来一部《资治通鉴》。《资治通鉴》里边的编年,从头到尾三国的事情都有,他去一核,有不对的,就改了;正史没有这个细节啊,这是哪来的,这不行,也删了。麻烦了。他往正史那儿拉,老百姓喜欢的艺术上的那个趣味、那个情调减了。这是损失,这并不是好!
然后,到了清代康熙年间,又出来一个毛宗岗。毛宗岗是批点家,他也做了这种工作。他自己在凡例里边说得很明白,就是我有增,有删,有改,还有什么,好多条。坏了!他是个文人,他一看不对味,不喜欢,他有个人的酸甜苦辣,个人的胃口,他不管咱们,他删了,删了不就是个大损失!坏了!又往正史那边拉了一步,大概是如此。
《三国演义》还有一大缺点我不满意,就是好像是木偶人耍帝王将相,没有任何一个别的身份的人,能够占据他们的地位,好比走马灯转来转去,好比木偶人耍来耍去,总是他们,那个身份、品格、阶层。下面真正的中国的人生、社会,其他各种人,我不敢说绝对没有,我的印象当中很少很少,大概可以这么说。
(摘自《周汝昌评说四大名著》,周汝昌著,中华书局2008年6月出版)